Mar 22, 2007

不完美考核

中国的传统文化推崇言必行、行必果的圣人。郭士纳(Louis Gerstner)就不抱这样的幻想,他在<谁说大象不能跳舞>一书中非常肯定:“人们只会做你检查地,而不会做你期望地。”经济学家关于委托-代理的博弈写了很多论文,组织的实践则发展出一些虽不完美,但能实施的绩效工具。力求完美的同时,不妨听听詹姆斯·威尔逊(James Q.Wilson)在 <官僚机构>一书中怎么说:“在管理层看来,政府部门在两个主要方面存在不同:业务人员的的行动,并且其行动的结果是否能被看到。第一个因素涉及产出……产出由部门做的工作组成。第二个因素涉及成果,产出如何改变世界。”

“观察到产出和成果或难或易。在极端的情况下,有四种部门:产出和成果都能看到,产出可以看到,成果不能看到,成果可以看到,但产出不能看到,产出和成果都不能看到”。分别被威尔逊称为生产型、程序型、工艺型和解决型组织。借鉴这种思路,来研究一下企业。

顾名思义,制造业/部门属于生产型组织,产出和成果都能看到,容易检查。科学管理的先驱费雷德里克·泰勒(Frederick W. Taylor)经过大量试验,发现铁锹的最佳容量是21磅。相应用钱激励工人,在管理史上留下经典地对话:“施米特,你是值高价的人吗?……我真能一天挣1.85美元(当时美国钢铁公司装卸工人日薪1.15美元)?我怎么不是值高价的人?我值。”

也正因为如此,生产型组织普遍存在某种格雷欣法则(Gresham's Law):成果能量化的工作挤掉不能量化的。很多重要,但模糊的环境改变,感性的客户需求和长期的技术进步都被忽视。GE开展6σ 3年后意识到:除了方差(数值范围/执行力)还要考虑期望(平均值/需求),于是提出新口号:6σ,在于客户,为了客户。

梅奥(George E. Myao)的霍桑试验扩展了泰勒。工人的产出能看到,但是什么导致这样的产出却未必显而易见。抱怨工作环境,可能想偷懒,也可能因亲友病死的经历,对健康敏感。即使重赏,工人出于兄弟义气也会压低最大产能,而管理者很难和他们打成一片,就无法了解和抵消这种作用。

今天产品正逐步被服务取代,相应白领占劳动力的比例也与日俱增,所构成的组织多属于后三类,检查的难度很大。六西格玛深刻地改变了GE等很多公司,但杰克·韦尔奇(Jack Welch)坦率地承认:“我很难找到什么例子来说明六西格玛对律师和咨询人员有何益处……他们的生活与方差无关。”不过期望还是有地。

对于非专业的管理者,服务的产出只有部分能看到,律师引用成形的法律,战略咨询公司引用成形的分析工具,但具体引用哪些法律工具,如何应用于客户,都很难观察。有的成果容易看到,比如官司打输了,律师事务所是工艺型组织,另一些不容易,战略调整要好多年才逐渐显现成果,咨询公司是解决型组织。

很多服务行业就采取与制造企业不同的架构,合伙人制相当于专业的管理者或专业人员的自我管理。更多的流程透明了,但这并不意味着成为生产型组织,服务业天然差异化,又总和客户一起工作,远离同事的视线,比后方多掌握很多信息。为避免道德风险,会计师们要承担无限责任。

再来看职能的分工。财务部接近于生产型组织,尽管也很专业,所有管理者都必须具备相当的财务知识。财务部还辅助管理者进行检查,如果已确定期望,检查工作的成果容易看到,但到了战略财务层次,接近解决型组织。1999年亚信的考核指标只有收入,次年增加了毛利和应收账款,第三年毛利换成净利润。

人力资源部门有很多格式化的事务,而最核心的招聘及培训,产出可以看到,成果(如果有成果的话)却不容易看到。“人才”、“能力”等等概念都是见仁见智。程序型组织的管理倾向于采取标准的程序。招聘主管非常重视文凭和工作资历,他们未必不知道这样做的局限,但如果最终所用非人,能借此辩解自己已经尽力。销售甚至没有办公桌,产出看不到,但能拿回来真金白银的订单。销售虽然不算专业人员,销售部门可以归入工艺型组织。程序型人员拿固定工资的同时,销售从订单(成果)中获得丰厚的提成。也正因为这样的激励和约束,工艺型员工可能不择手段,通过贿赂欺诈获取成果,中国不成熟的体制,加剧了这种风险。

市场工作让公众看到企业的光环,但市场部的产出并没有明确的程序可循,成果也正如那句名言:“不知道哪一半广告费白瞎了”。对解决型员工的管理同样集中于容易量化的方面,市场部频繁地制造新闻点,约请大量媒体,然后催记者发稿,做一大本剪报,满意地展示出来。

套用28原则,20%的问题会被80%的客户问到。在CRM等软件的支持下,客服人员处理这些问题的产出和成果更加清晰。而另外那些问题,一部分能协同其他部门提出可行的解决方案,实在解决不了,客服人员也会尽量表现出解决的诚意,挽留住客户。总之客服部门对标准程序不离不弃。

业务和职能人员以外的管理者,尤其CEO,是员工、股东和传媒关注的焦点,但战略工作的产出和成果很难衡量,尽管很多战略决策多年以后变成神话或笑柄。高管的薪资体系涵盖企业中长期收益,但其实更多的时候也为格雷欣法则挣扎:季度财报要比基业长青更容易看到。郭士纳评价,公司在90天中所做的只能是管理收入。<商业周刊>就登过一个如何管理收入的段子:某著名电信公司由副总裁带队,指挥员工连夜将产品搬到某地,即可入账。一名员工跑地太急,摔倒在地。尽管如此,第二天发布的季报还是比预期低了1美分,于是股价狂跌了N多。

在外包中,组织检查组织的工作。参考<龙象之屁股决定脑袋>一文,制造业的接包商成果能够看到,产出一般不需要看到,但很多跨国企业开始干预供应商产出中涉及的环保和劳工权益问题。服务业的外包反而更接近生产型组织。令我印象非常深刻,某公司市场部懒地算字数,用尺子量公关公司发稿的面积。

说到底,没人喜欢被检查,小时候不喜欢老师检查作业,长大了不喜欢领导检查工作,但目前的企业体制,不能不检查。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有言:“人生而自由,却无往不在枷锁中。”已经从管理扯到哲学了,就此打住。

2007.3.20

本文授权<21世纪经济报道>

Mar 18, 2007

权责对等

二战结束后,美军进行了调整,航空兵部队(AAF)彻底脱离陆军。昔日同袍随即发生组织冲突。地面部队将领不情愿和航空兵将领分享指挥权,甚至担心被强大和风光的航空兵控制,所以不反对空军独立,但坚持保留一定数量的飞机。而空军希望掌握所有的空中力量。1948年西礁会议达成的协定有利于空军,陆军不得装备重于5000磅的固定翼飞机,朝鲜战争马上显示出这种安排的失策。陆军试图修改协定,未能成功。后来陆军有个聪明的将军发现了固定翼的局限,于是大量装备旋转翼的直升机,当今各国军队都采取同样的配置。

两种飞机空中支援效能的优劣,始终有争议。这不重要,重要地是,直升机完全听命于陆军。通常的看法,这类案例反映官僚体制与生俱来的扩张性,权力多多益善。从军官和文官到经理人,莫不如此。但詹姆斯·威尔逊(James Q.Wilson)在<官僚机构>一书中指出,关键在于组织务必使任务和权力匹配。

陆军军官并非只是觉地能召唤飞机很威风,经验告诉他们,在战术上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出动空中支援,在技术上精确打击敌方的,避免误伤己方的地面部队,都需要拥有相应的指挥权。空军军官也不是不屑扫射地面,经验告诉他们,适合执行这种任务的飞机行动缓慢,受到敌空军高速战斗机的威胁。必须保证同等的灵活性,但是高速飞机不适合支援陆军。

空中支援从属于陆军的核心任务:陆战,但几乎和空军的核心任务:空战和战略空袭(轰炸敌军的后方)无关。这两项任务都是单独执行,承受全部胜负后果,但和地面部队协同攻击,就很难计算飞机的贡献比例,陆战最终取决于步兵占领,战绩主要是地面部队地,但如果陆战不力,空军却要分担战败的耻辱。同理,虽然在陆军比在空军的地位高,这支空中力量想加入空军,那就有望改飞核心任务飞机,而留在陆军,不可能转行操纵步枪和坦克,或升任陆军指挥官。就这个角度,直升机的劣势反而是优势,在技战术上都不能改飞空军的核心任务,只能兢兢业业地支援地面部队。

朋友所在公司也遇到类似的问题,每条产品线都希望拥有自己的市场专员,但市场部希望集中所有相关的职位。相信每家企业都程度不同地存在这种冲突,只要任务和权力存在分离和重叠。当尽力使之匹配,而非简单地斥为公司政治。企业是高度绩效导向的组织,即使是政治,也必然体现在业务上。

产品经理并非只是想要更多预算和人员,他们必须完成数字,当然希望市场工作最大程度推进产品短期的销售。市场主管也不仅仅是固守自己的地盘,他们负责经营公司的总体形象,很自然倾向于规划和实施整合所有产品和公司形象的营销方案,相应要集中权力和资源。

市场人员能给高管留下印象,并记入履历地,都是那些更体现创意和执行力的超级项目。但这些项目对销售往往没什么直接地帮助。有帮助地是大量短平快的营销活动,但在市场人员看来,这些活动都没什么技术含量。有些活动的短期效益显著,但长远损害公司形象,也会遭到市场部的“打压”。朋友公司的业务相对短线,产品经理得到了自己的市场专员,理论上还接受市场部指导。沟通费时费力不说,预算和人员都已脱离市场部控制,这种指导能落实到什么程度。换作更小或更长线的公司,再或者这家公司所在行业逐渐成熟,也许会是相反的安排。

这些市场专员们就像陆军的直升机,以销售为工作重心。如果打算终生从事这个事业,也许不利于提升能力和职位,那应该谋求到市场部去。但对新人而言,大活动量,独当一/全面,正是锻炼的机会。还可能产品线做大,独立为子公司,有望创建和领导市场部。那时产品线分化,又会重演这种冲突。

我猜想这种现象在中国企业很普遍。我们的市场,即任务变化很快,但管理,即授权体制还不成熟。经过20年发展,很多中国企业已形成相当的规模和内部分化,任务和权力脱节的可能也越大。外企的组织经验更丰富,但有不少案例,本土团队和全球总部之间激烈地冲突。

组织已然双重薄弱,传统文化更呈两个极端,中庸之道其实是和稀泥,指望个人的觉悟来弥补体制的不足。帝王心术源远流长,甚至故意割裂任务和权力,令下属互相牵制,以维护高管的权威。这在历史上是宋朝积贫积弱的重要原因。过犹不及,都无助于解决甚至加剧组织的冲突。抽刀断水水更流,忽略动态流程的关联,在静态组织图上划分权责,如同让空军控制所有飞机,分地越清,也就越扭曲。要真正地分清,高管应该深入基层考察任务与权力,而不是端坐在会议室里调节矛盾。

2007.3.14

授权<21世纪经济报道>

Mar 6, 2007

龙象之屁股决定脑袋

人们赤脚盘腿,坐在某位清癯的白袍智者面前,聚精会神于黑板上的教诲:集中、持续和合作。你多半会猜这是在练瑜珈。这是当今美国商界流行的印度式管理培训。你之所以这么猜,也正是这种培训的可疑之处。情商很重要,但来自多年生活的历练。狭义的管理和管理培训,应当具备某种可执行性。据说打坐的那群人中不乏GE等知名公司的当家人。近来美国商界又“发现”了印度式管理,为什么要说又?因为他们还发现过日本和中国式管理。那些东方管理经典,以<孙子兵法>和<薄伽梵歌>为代表,并非刚出土的文物。为什么直到此时,才成为某种可以称为管理的东西?

国内有媒体把两本经典简单对立,理解为斗争和内敛。实际上两国传统文化都兼具这两面。<孙子兵法>非常地冷静,对集中、持续和合作亦有深刻的理解。中国还有儒的中庸,道和禅的超脱。而<薄伽梵歌>的缘起,教导内敛是为了克服王子畏战的心理,印度教三大主神之一湿婆(Shiva)是毁灭之神。如果文化决定论成立,为什么中印企业分别只选择了斗争和内敛,而放弃了另一面?

文化决定论的片面不限于此,总是“发现”文化对管理积极的影响,但往往历史越悠久的地方,文化越构成企业无法削减的成本,而非值得争取的收益。这不代表完全赞成由泰罗(Frederick W.Taylor)开创的科学管理派。管理是门实践科学,不可能像工程科学那样放之四海皆准。

在中国和印度的实践中,增长最快的都是外包产业,分别接包制造和服务,主要优势都是丰富廉价的人力资源。产业链上服务业的成熟要晚于制造业,相应服务业外包和印度起飞也就十年,而制造业外包其实从战后日本复兴已经开始。中印的经济“奇迹”不仅来自国内改革的人和,更有国际产业变迁的天时。

外包能够开展,发包方须有效地管理接包方。在制造业中,主要通过产品的质量和价格来选择和监控接包方,双方流程相对独立。而服务业外包具体被称为商业流程外包(BPO),顾名思义,最终客户与发接包三方的流程始终紧密配合,主要通过规则实时地互动,而不是用标准事前事后监控。

产品高度同质,外包属于批发,对于接包商,质量和价格毫厘之差生死攸关,发包方更会有意培养接包商之间的竞争以精益求精,不断压价。服务却天然定制,虽然外包地也是低附加值环节,还是相当地差异化,合作一段时间后,就比其它接包商具有明显的优势,发包方当然也倾向于“集中、持续和合作”。

制造业外包如同4 x 100接力赛,首要地是每一棒尽力争先,至少不落后太多,其次才是平稳接棒。服务业外包如同舞林大会,首要地是和自己舞伴心有灵犀、形影相随,其次才对个人的舞艺横向比较。正是这种商业模式的差异,而非别的什么玄虚,决定了中国企业好战和印度企业内敛的文化。同处在价值链低端,被发包方管理,大部分企业甚至从未经营过完整的流程,所谓中国或印度式管理目前还只是美好的理想。而对于美式管理,与其嘲笑他们喜欢炒作概念,不如当做开放的心态来学习。引以为鉴,日本智者谆谆教导美国经理人质量圈等理念的时候,可曾想到有今天?

也决定了未来的发展。产品有形,容易仿制,西方企业几乎在各行各业,都遭遇众多的中国低端竞争对手。流程相对独立,接包方做大以后,很自然想单干。印度商人通常不会这样和西方企业肉搏,除了难以模仿,流程依赖的原因,也许更重要地是客户在哪里。从这个角度,我更看好我们的企业。

服务业的客户显然比制造业高端:组织比个人高、差异化比同质化高。中国企业潜在的国内客户就比印度多,何况人均GDP、基础建设水平等等本就高些。中国企业“出口转内销”,仍遵循已由西方证明的产业升级路径:从制造到服务。但由外包成就服务业,如何逆推国内制造业,并无先例。

中国企业大有可为的一个方向是工艺设计。在价值链上接近现有环节,又是集成了技术、工艺和客户体验的完整流程,比核心技术和传统品牌更具执行性,也不是很多国产手机厂商那种华而不实的换壳和降价把戏。能满足挑剔而善变的中国消费者,就有信心走出去。

而直营海外客户,目前很多中国产品尚能保持,飘洋过海仍比西方本土生产便宜,主要的威胁是贸易壁垒。印度企业也许能将更多海外服务岗位转移到印度,但那些只能本土生产的高端服务,例如商业咨询,只有语言优势远远不够。耐人寻味地是,中国制造业和印度服务业正在努力开拓对方的市场。

国际并购也是选择。虽然二者都以“互补”为并购的诉求,中国企业倾向于把对方的品牌和技术嵌入自己产品,这很难,也许应该考虑其它的国际化道路。印度企业更多地发挥流程匹配(合作)能力,较少涉及流程的运维和重组,这也许才是印度国际并购成功率较高的“秘诀”,但其长远的发展恐怕有限。国内有媒体报道了印度企业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似乎与我们形成鲜明对比。其实都反映了公共管理的欠缺。冈纳·缪尔达尔(Gunnar Myrdal)在<亚洲的戏剧>一书中评价南亚都是“软国家”,所谓责任感是无奈委婉的说法。而中国企业社会责任的呼声越高,越折射出政府的GDP崇拜和监管不力。

文化更多地体现在企业的外部环境。更深的层次,外包是用中印廉价的人力资源交换西方先进的商业体制。最近印度制造业风生水起,也许将要开创一种新工业化模式,激励我们亦扩大内需。真正的中国和印度式管理之兴,还需要两国产官学各界艰巨的努力,而非陶醉于美国经理人浅显的推崇。

2007.3.5

本文授权<21世纪经济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