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ov 18, 2008

体验无第二

2008年Moto GP 中国大奖赛以小飞侠罗西(Valentino Rossi)的胜利落幕,也宣告七年合同提前中止。回想2005年2月,多纳(Dorna)体育与上海国际赛车场签约时踌躇满志,CEO卡梅罗·埃斯佩莱塔(Carmelo EzpeletaDorna)对媒体表示:“我们终于等到这一天,Moto GP与中国这个伟大的国家联系在一起……”媒体分析,Moto GP在华商业开发一直惨淡。据上赛道统计,历年现场观众人数一直在4万上下徘徊。主办方看好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摩托车生产国,年产1700万辆,约占全球一半。但实际上国产摩托以小排量为主,面向广大的农村。中国摩托车制造商多为民营企业,量力而行,加之各大城市相继禁摩,对赞助以城市为主要受众的Moto GP敬而远之。

但我很怀疑这些解释并不充分。相比门票,电视转播及商业赞助才是收益的大头。负面影响也主要体现在后者,全球转播拍到空看台,损害品牌。现场观众虽然能更真实地体验呼啸来去,通常只看到一段赛道,不如电视观众及其它比赛现场观赏全景。据统计,F1上海站现场观众数也在下降。

摩托制造商确实重要,但潜在赞助行业要广泛地多。不少观点归咎禁摩令。各地政府有环保、交管、治安(飞车党)等多方面考虑。禁摩不仅影响制造商的赞助,还被认为压抑了观众的热情。这一点最为可疑。

那些在中国被戏言,要想死地快,就买一脚踹,在日本被称为暴走族的人,必然是Moto GP的死忠粉丝,但数量较少。转播及赞助面向广大的纯观众,就是只看不玩。如同冷笑话讲,足球对健康毫无益处:22个需要休息的人拼命奔跑,四万个需要运动的人却坐着休息。显然禁摩令不影响纯观众。对暴走观众的影响也可能是正面地,在观看中释放压抑的驾驶欲望,如同单身男青年看日本AV。总之,在关联两种体验之前,必须谨慎地评估相关性。美国融合西部牛仔和两次大战军用的传统,形成豪放不羁的摩托文化,经典形象有好莱坞电影<狂野的人>和<追风骑士>。美国的汽车工业和文化也更发达,号称“轮子上的国家”。但F1和Moto GP都发源于欧洲。美国虽有自己的SDK超级摩托车锦标赛,商业运作稍逊一筹。

也许更密切的关联是与F1。媒体、网友、赛事相关单位经常拿Moto GP与F1比,注意,很少用F1与Moto GP比。有报道以此说明Moto GP的“成功”。但从某种角度,这是贬低而非赞扬。

甚至可能相关企业有意采取追随者战略。上赛道为招商F1兴建,Moto GP随后跟进签约。据卡梅罗·埃斯佩莱塔本人说,是好友,“F1教父”伯尼·埃克斯通(Bernie Ecclestone)向他推荐了上海。2008年赛季上,川崎车队领队依田一郎对记者说:“我们的赛车采用很多F1的技术,部分材料的选择甚至还要超过。”追随者战略像商业一样悠久。有这样的说法:快餐业老二不需要战略,老大在哪里开店,隔壁再开一间就是了。但近年来的实践,包括本案例,显示该战略可能只对产品经济有效,而体验经济适得其反。俗话说,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套用字面而不是本意,我们也可以说,产品无第一,体验无第二。

北大光华管理学院的张维迎曾问学生,为什么电视需要而土豆不需要品牌,因为电视的质量存在信息不对称,消费者自己不能检验。但随着近年来食品安全事故频发,估计大宗食品也会出现品牌,鸡蛋就已经有了。我觉得这个例子有待商榷,不过质量至少是品牌的重点之一。

所谓产品无第一,是指需求和技术的同质,决定同行业的产品质量也趋同。随着外包的发展,不同品牌经常由同一家厂商代工,就更接近。人们对第一名的信心可以顺延到第二名。这就是追随者战略的逻辑,经济学称为搭便车。而体验不存在信息不对称,人类天性求新求奇,就挤压了追随者的市场空间。回到本文的案例,两项赛事在技术上有两轮四轮的区别。公认Moto GP相对人的因素,F1相对技术的因素更重。摩托车体窄,参赛车辆多,超车机会也多,不加油,也就没有进站策略等等。两项运动都有半个世纪的历史,伴随很多欧洲观众的成长。上世纪70年代前后,商业赛事发生电视转播革命,在此之前,两项赛事空间从而体验上相互分隔。对于欧洲观众,两种体验有一定的差异化。

但中国观众是在后电视时代才接触两项赛事,F1又比Moto GP稍早进入。既无汽车文化也无摩托文化,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可以想象,中国观众的体验相对粗略,将两者视为一项极限赛车运动,F1就挤压了Moto GP的市场。实际上F1在中国,特别是现场,也走形成追星运动。

上赛道显然对此也有认识, 将票价差异化。2005年F1最贵的套票3980元,最贱的日票160元,Moto GP则为1880元和30元,分别称为高端和时尚路线。相比F1客大欺主,上赛道与Moto GP合作能分享更多权益。推广也不遗余力。但真正喜欢和不喜欢的,都不在乎价钱。企业不能像控制产品那样控制体验。

企业市场部对广告受众非常敏感,可能也发现这个问题。此外,中国的企业规模两极分化,大国企会觉得F1更门当户对,而民营中小企业,即使Moto GP礼贤下“市”,也勉为其难。从鸦片战争到网络潮,西方商业界始终对于中国市场,仅仅因为规模而抱有幻想。或走另一极端,仅仅因为人均收入而不抱希望。事实总让他们大跌眼镜。惯例外企进入前要做调研。我曾接触过一些这样的“全面”的问卷,看完的感想如同电影<机器公敌>中博士的遗言录像说:“要问正确的问题”。感性的调研也许更重要,比理性先行。站在中国的街头,数一千辆摩托,就能发现很多问题。

多纳公司给媒体回信表示,希望有朝一日能再次看到Moto GP中国大奖赛。届时他们会怎么做?从这一次中吸取什么教训?在下有些谬见:

首先,将合作城市迁往重庆或成都。也可以考虑两城联办。重庆是摩托工业重镇。成都是休闲之都。两城都致力追赶东部大都市,可能将Moto GP作为城市名片,正如上海之于F1。西部的商业赛事市场存在大片空白。未来十年,很可能发生东部工业向西部迁移的运动,就像当初从西方向中国迁移。可以称为新三线建设。Moto GP有望获得在上海无法获得的观众、企业和政府支持。

其次,MotoGP按排气量设置GP125、GP250、MotoGP三个级别,每站都有三组比赛,MotoGP组是由GP500升级而来,成为主流,以该级别命名整个赛事就是证明。如果卷土重来,能否转型为Moto125?250不考虑,在中国俗文化中有特别的含义。将匹配中国摩托企业的能力和市场,吸引他们组队参加。当然,这会影响Moto GP的全球战略,不过中国市场值得这样做。

还要考虑一些宏观趋势。中国各级城市也曾发布打狗令,最近已转变为严格管理。禁摩令也有望松动。奥巴马(Barack Hussein Obama)承诺将采取积极的环保政策,全球范围内将加强对碳排放的限制。也会推动摩托工业,像汽车工业一样转产小排量经济型。最终会影响摩托赛事。

产品经济首要的战略,是否进入某个市场。而体验经济必须在更高层次上,先界定市场,这个问题会一直困挠其经理人。本文涉及两项赛事的体验关联还比较直观,将来一定会有更多跨度更大的案例。金庸小说<天龙八部>第四章<崖高人远>写道:……南海鳄神又道:“妙极,妙极!你很像我,你很像我!”不管他说什么话,都不及‘你很像我’这四字令段誉与木婉清如此诧异,二人均想:“这话莫名其妙之至,你武功高强,容貌丑陋,像你什么啊?何况还加上一个‘很’字?”……那料到他说“你很像我”,只不过是两人的一块脑骨相同……

2008.11.18

Nov 4, 2008

中关村启示录

最近离京回乡闭关,临行前到中关村一游,回想在这里学习和工作,颇有些感慨。发乎情,止乎理,学习下中关村的商业史。据说明清时,中关村是太监的坟地,后平整耕种,建国初中科院的总部进驻。从1984年城市改革到今天,可以大致以1994年为界,分成两个阶段。现在也许要第三次出发。多年以后,一点公司政治的破事,居然上升到如何评价前十年的高度,就是著名的“贸工技”和“技工贸”路线之争,本世初还翻出来嚼。王小波评价传统文化,打过一个比方:萝卜是蔬菜,但不能说蔬菜是萝卜,最后大家只能吃萝卜樱子。技术是蔬菜,中关村的萝卜是中文信息化。

改革初恰逢美国PC业起飞,中文是象形文字,古文优雅,白话实用,但在人机界面却构成障碍。过不了这一关,我们将与世隔绝,沦为现代文盲。时势造英雄。那一代英雄,几乎都是借这个势扬名立万。号称三面红旗的联想(汉卡)、方正(排版)、四通(打字机),还有求伯君的WPS、王永民的五笔、王志东的中文之星和RichWin,甚至史玉柱的第一桶金巨人汉卡,等等。中关村背靠中科院和名校的人才和市场,很自然孕育了上述产品中的大部分,或至少在这里商业化。

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条路。正因为中文信息化打通中外,业界喜欢说我们提前入世,国际分工的价值链上,国内相比硅谷没有种菜的优势,等Win95推出中文版,连萝卜也不能种了,但拥有廉价的人力和广阔的市场,相当长时期内,只能代工和代销,就点萝卜樱子下饭。

而中关村在北京市区,显然不适合代工,更只有“贸”一条路。当然,贸易贯穿中关村的历史,前十年也不例外,据柳传志说,联想除了白菜什么都卖过。但中文信息化构成那一时期的战略,就是俗称的势,贸易只是值。并且加装中文平台可以使销售极大地增值。由此能理解所谓路线之争。三面红旗的经历颇为相近,绝不是偶然。前十年种萝卜,三家都形成总经理加总工的黄金组合。第二阶段卖菜,先后都爆发人事冲突。冲突短期内各有胜负,但最终总工都退出企业。还有观点称为“知本”和“资本”之争,更是扯淡。所谓资本其实是管理者,也是知本。显示历史形成的思维定式:万恶资本家的宣传,计划经济重工程轻管理。

以往对联想、方正的评述,也许过于关注从母体继承来的硬件:客户和人力资源、技术能力等等,而忽视更软的管理。计划经济只以自己为客户,一切旨有“定数”,市场企业是为异己的客户生产,变幻莫测。因此计划经济的技术官僚,经常是市场的失败者。但有些机构,就像高校和研究所,业务天然计划性不足,机构从外部,还是派员从内部管理企业,都能借鉴研发管理的经验。

第二阶段,联想、方正成长为PC巨头,四通一直没找着北,金山坚持游击战。杨元庆接班联想后,努力种菜,但还是回去卖菜,最终并购IBM PC业务。世纪之交时,中文网络化风生水起,造就又一代英难,但中关村已经不是唯一的潮头。王志东、周泓一是村里出来地,李彦宏回国创业时落脚在母校北大旁边。

1988年成立国内第一个高科技园区,标志着政府在中关村开始有意识地推行产业战略,包括政策优惠、基础设施建设、招商引资,等等,如今中关村已大为扩展。中关村管委会的辖区比其名称看上去大地多,还包括亦庄、大兴等地理上不相连的园区。但在我的印象中,中关村还是清华和知春路、五道口城铁和北大西门镇宇音像店之间的那一片地方。套用企业的说法,中关村园区可以分成三条产品线,其一是研发生产基地,其二是写字楼物业,其三是电子集贸市场。园区仍然拥有中科院和名校的资源,据统计,各项研发和经济指标都高速增长,二十年来翻了数倍。但增值的同时,却不复有从前那么大的势。

研发活动历来在空间上也是“知识密集”,但硅谷的技术和制度创新,使其可以分散进行。发展到今天,基础技术已相对应用过剩,而应用技术的研发要求贴近市场。长期内,在这两种力量共同作用下,硅谷也将相对衰落,或者说升级成全球研发网络。我国的技术战略,包括软件和服务外包,应当是在这一网络中占据尽可大的部分,而不是闭门造车。中关村则是中国部分最活跃的节点。

在代工领域,东莞、苏州和天津滨海新区已成气候,未来还可能向西部,比如成都平原转移。滨海区在区域经济上和北京重合。北京的城市定位已经分离经济中心,专注于政治、文化和旅游。即使京郊,土地和人工成本也不具竞争力。未来可能只做少量的高端代工业务。

当年联想开张于传达室小平房。一些网站在中关村周边的小学、低档写字楼艰苦创业,另一些网站则入住国贸、嘉里的豪华单位。现在前者已经做大,后者早就不见。有分析机构将中关村列为北京继CBD、金融街之后的第三大商务核心区。三区且有一定的差异化,分别接纳传统产业豪门、金融机构和新经济企业。

集贸市场很有中国特色,商家残酷地价格战,顾客爱货比三家、斤斤计较。今天的渠道巨头当年从这里走出来,今天的门店却已经没有成长的空间。最近一篇报道<中关村崩盘前夜>,更预告了电子集贸市场的没落。不无标题党的嫌疑,但阐述的大趋势很明显。

过去十年,电子集贸市场伴随整个产业,从企业计算转向消费电子。摩尔定律已然“失效”,就是上述技术过剩的证明,产品价格不断走低。大渠道和IT、3C连锁卖场有规模效益,网店有成本优势,三面夹击集贸市场,商铺价格却逐年递增。此消彼长,迫于生计,欺诈日益泛滥,宰一个算一个,美其名曰“转型”。

兼并是所有的行业、倒闭是绝大部分中小企业的宿命。但从物业和园区战略的层面,是否还有别的、真正的转型之道?在下鲁钝,只想到这么一点:

据<财富>报道,苹果Cingular专卖店每平方英尺年销售额高达4032美元,远超过第二蒂凡尼Tiffany&co.的2666美元和第三百思买BestBuy的930美元。曼哈顿旗舰店“通体透明,令人目眩神迷……螺旋楼梯拥有设计专利”产品开架陈列,可自由试用。弗吉尼亚州第一家店只有1/4的空间卖产品,其余都是顾客活动区,还有一个酒吧。

相形见绌,中国现在的所谓体验店,大多名不副实。应更多服务营销和研发而不是销售。未来体验店很大很丰富,能充分展示友好的用户界面,整合的个人信息环境。拥有全线产品的大厂,提供解决方案的卖场,都有建体验店的动力。如能形成体验店聚落,堪称时尚科技的香榭丽舍大街。还可以与高校游、皇家园林游结合,令游人恍若隔世。以及举办电子竞技、科技主题公园等等。

中国制造向中国创造转型,个人以为,最有前景也最可行地,是中国设计。工艺设计是技术、心理、文化、产品、美术、营销等多学科的系统工程。中关村周边常年有四十万学生,这个年龄段引领科技时尚。北京千年古都,人文荟萃。都是发展工艺设计得天独厚的条件。如能形成工作室聚落,与体验店和研究所相辅相成,进化出有机的商业生态。还消费写字楼,齐活。村里的老人们会记得,贯村而过的白颐路曾是六排大杨树的林荫道。1996年为了拓宽,砍伐一空。长期跟踪城市建设,出过<城记>一书的记者王军对此耿耿于怀。后被胡亚东院士纠正:“你说的老白颐路还不够老。那条老路才叫美,石块砌路,两侧垂柳。50年代改建了……”希望有一天中关村能回归自然,与科技和人文相与为一。

在歌德(Johann W. Goethe)的诗剧<浮士德>里,土地之神吟唱道:“生潮中,业浪里,淘上复淘下,浮来又浮去,生而死,死而葬,一个永恒的大洋,一个连续的波浪,一个光辉的生长……”

2008.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