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l 16, 2009

外资的魔镜

黄亚生著Selling China,中文版书名没这么标题党,为<改革时期的外国直接投资>。该书中心思想,中国政治性主从次序压抑民企的融资和商业机会,因而依赖外国直接投资(FDI)。我很怀疑教授主题先行,如同传说的魔镜,每个人只看到自己想看到的。以教授为鉴,我不想单纯批评,尝试提出另一个模型。
外资在教授设想的政治次序中处于什么位置?通读全书,没有明确的答案。其中一些表述,外资政策取向是经济而非政治的。根据上下文,译为依赖是贴切的,迟早会产生政治影响。但教授明确指出,外资同样始终受到诸多限制。

外资是属地概念,与内资相对,产权也是民资,与国资相对。这个次序显然继承自改革前。教授应该记得,当年国资地位最高,外资最低,等同帝国主义,民族资产阶级地位中下,具有“两面性”。如今连“敌人”都能宽恕,甚至依赖,为什么唯独针对“同路人”呢?都显示双重标准。为什么会有双重标准,又如何协调?

1988年宪法11条修正案,规定民企是国资的“补充”,“将政治性主从次序严格地合法化”,显示教授政治的幼稚。中国的法律传统是“法无允许不可做”。修正案还同时承诺保护民企的合法权益,都宣告民资合法,只是语义谦卑,执行中什么是补充,基层官员有充分的自由。与教授的理解正相反,这是鼓励。没有这种以退为进的政治智慧,改革走不到今天。

教授将政府对国企的义务绝对化。但作为整体,政府是上级,国企是下级,任何官僚机构,上级都比下级有更多选择。教授列举中国经济制度三特征,将条块分割与政治次序并列,说明理解这不属于政治范畴,但无视两者存在矛盾。条块分割,意味着对辖外一视同仁地排挤。民企低于辖内的,但高于辖外的国企。

教授批评那些肯定外资的观点,只能解释外资的绝对量,不能解释相对量。同样适用教授自己,只能解释相对量,不能解释绝对量。我不能相信,任何海外投资者,会把内资受压抑作为哪怕次要的决策依据。等于说一个男人因虐待女友而受其她异性青睐。这挑战商业和生活的常识。


本书首先质疑FDI排挤外贸合约,教授视为外资两可的选择,这是纯经济学观点。从管理的角度,企业直营业务的战略性一定高过外包业务,进入新市场前以合约探路,是常见的商业攻略。教授辩解合约同样能转移技术,这只是商业职能之一,管理,即各项商业职能的整合,正如明茨伯格所说,不能在实践之前和情境之外传授,同样难以用合约界定。

这也是主流经济学观点,即关注(或局限于)资源配置,默认市场结构不变。同理,合约方式将原市场结构平移至新兴市场,只是被人力成本放大数量,或应合约方情况微调。但FDI要先在新兴市场演化分工协作,最终的结构不同。因此与合约不能在微观层面,而要作宏观对比。

FDI的优势就非常明显。以中国市场之大,更重要,也是教授视而不见地,近乎空白,按亚当·斯密的分析,分工协作的“市场红利”极其丰厚。FDI原市场发展成熟,海外华人经济体(ECES)相对更小,两地的“利差”悬殊。

奇怪地是,教授详尽讨论外贸合约受排挤,却未提及FDI参与的内贸合约,相关数据可能难以获得,但凭经验,始终伴随FDI成长而不是受排挤。联想就是从代理惠普开始学习做PC。很多情况下,价值链只有部分环节外资准入,只能寻求本土合作伙伴。如物流企业宝供,成立时只有宝洁一家客户。即使全准入,基于整体成本收益,也经常联手内企。

多边贸易的历史虽然悠久,现代市场只是近几个世纪、西欧、北美和亚洲一小片地区的特例。中国30年前更严禁任何交易。这是经济史的常识,教授也陈述了这个事实。但他的关键逻辑,如外企竞争力/内企竞争力,民企高效率,还是都隐含中国业已存在完善的市场。只有在市场中,竞争力和效率才可比。

教授念念不忘民企有效率,又是如何论证地?最可乐的一句,“国外经济学研究表明,在任何地区、任何行业,民营企业都比国营企业有效率,更有竞争能力。”不止这一处,正是缪尔达尔在<亚洲的戏剧>中批评的:“经济学家长期以来倾向于得出一般命题,假定对任何时间、地点和文明都适用。”

现代市场中的民企是由契约界定,19世纪下半期两权分离,都对公众开放。而在传统社会,如果可以称为企业,总是基于血缘等人身关系,依附政治。战国末年最成功的民营企业家吕不韦与其父有段经典对话,大意是耕田能获利十倍,经营珠玉获利百倍,立一国主获利不计其数。直到胡雪岩、黄光裕三千年,中国“民企”都有同样的追求,也同样因此身败名裂。
王安青年赴美求学,在IT业创业成功,还是要传位儿子。家族企业的封闭远远超过教授批评的国资。教授推崇的温州模式,代表本土民企和市场的高度,传统色彩依然浓重:局限温州社群、热衷投资不动产,即著名的温州炒房团,等等,并未超出历史上的徽商、晋商群体。

就本文的主题,现代市场的进步之处,在于和政府“立约”,达成微妙的平衡。经济学定义政府是公共产品,自由主义强调小政府,都和现实有距离。现代政府之于市场,能兼顾两个存在矛盾的目标:既积极干预,又价值中立。

现代化在西北欧发源地及盎格鲁-萨克森国家是内生地。市场演化同步或超前政府,是平衡的必要条件。但世界其它地区,现代化是受前者的政治、军事冲击而起,因而这两个领域的现代化超于经济,也就难以平衡。

不能阻止,政府也有义务弥补失衡,直接聚集和投放资本。各国基于自己的历史实践,发展出形式和程度不同的计划经济,又可分为莱茵-东京的混合模式和苏联的单一模式。相应压抑市场的发育,固化了失衡。积极干预经济,是与传统政府的不同,但价值不中立,是与内生现代化的不同。外生现代化的速度是后发优势,失衡却是对后来者的诅咒(Curse To The Late Comer)。

亚诺什·科尔内证明,计划经济无效率。有两点修正:其一,这是仅就自身而言。各国都奉行某种赶超(先发国家)战略,首推弗里德里希·李斯特,斯大林经济思想更多地师承李斯特而不是马克思,也取得一定的成功,但成功即失败。赶超实际上是模拟,计划经济只有参照市场才能确定效率。其二,微观无效率,但宏观以一元的计划分工协作,模拟多元的市场,也能迅速收获斯密的红利。有利必有弊,也会模拟失败,透支未来。20世纪70年代当美国陷入滞胀,苏联也沉寂下来。市场不只有效率,还有创新。但创新不能计划。90年代当美国新经济即将起飞,苏联却崩溃了,日本一蹶不振。欧洲大陆形势稍好,福利国家也濒于破产。各国都做过改革的努力,但积重难返。

中国同样甚至更早经受计划经济的危机,只是被连绵的政治运动掩盖。参考刘晓枫<现代性社会理论绪论>对文革的分析,计划经济身份取决于政党伦理身份,激烈争夺“革命群众”资格,暗合科尔内揭示的制度性短缺。农民的剩余被征集殆尽。知青的浪漫和伤痕后面,重工业远不能吸收过剩的城市劳动力。

正如危机的两面,中国较早开始改革。如果改革路径的选择,像上述国家和教授期望地那样内向,结果会不同嘛?但历史的必然和偶然,别开生面,改革和开放联动。开放的初衷是引进技术和投资,30年后评估,引进技术毁誉参半,引资则被认为大获成功,只有教授等少数人唱反调。

但正反的观点都执着局部和数量,忽略整体大于部分之和。摸着石头过河,当时的决策者并无意识,但客观造成这样的结果,还引进一个市场,模拟内生现代化的“立约”,与计划机制渐进的改革并行,形成双轨制。

模拟是用不同的一套机制,结合特殊的形势,实现相同的功能。机制包括:外资两头在外,产权完全独立。ECES投资者有认同、易沟通。西方企业的示范和公关,中共政党伦理推崇人民利益和历史趋势,具有丰富的转型和统战经验,高效率的技术官僚团队。各级政府招商引资的竞争,等等。

特殊形势包括:大陆封锁时期,已和香港商界建立联系。启动改革的同时,达成港澳回归协议,实行和平统一的海峡政策。招商引资因而兼有建设和统战的责任。冷战博弈,中国与西方国家关系正常化,打开经贸交流之门。历史人物的作用,周公的政治遗产、邓公的改革方略,等等。
旧轨则沿袭计划经济,套用教授的术语,按行政次序分配资源。按管辖权,辖内高于辖外。辖内按行政级别。这两层就是教授所谓的条块分割。同一级别事务,适用格雷欣法则,相对容易标准化、程序化的排挤不容易的。

渐进的改革,初期主要是放权让利。放权的过程,是行政次序的松动,结果却使其加强。基层单位的管辖权被固化,模拟独立产权,自由度扩大,模拟市场主体,从而部分地参与新轨市场,在旧轨范围内模拟市场,包括一个证券市场,以政策市著称。一些行业甚至出现再国有化的逆潮。

直到今天,民企从国有银行贷款仍非易事。但这是因为行政而非政治次序。政治次序在文革时达到顶点,到80年代中期已经衰弱。就是那个年代,外资和民资不存在,计划经济一统,实际上也是以行政次序为主。

首先,市场中的投资是两个独立主体的契约。但中国经济的旧轨,无论怎样逼真模拟市场,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国企和国有银行属于同一主体,国企融资是把左手的钱放右手。但民企是另一个主体。美国没有这种政治次序,或者次序正相反,联邦政府同样执行繁琐的公共采购程序,但内部调配资源便捷地多,其次,按行政级别分配融资额度,国企有级别,民企没有。

最后,银行是对企业个体放贷。即使民企整体有效率,不代表个个有效率。市场中的金融机构发展了复杂的绩效和风险控制体系,熟练的团队,甄别客户,还借助证券市场、征信等外部机制。在中国改革初期,这些都是空白。国有银行收益没有概念,但损失明显。国企已有完整的拨款和统计流程,信息相对透明,民企管理尚不规范。基于上述的格雷欣法则,银行也会倾向前者。

中国民企问题的复杂性在于,与双轨都有交集,甚至就是两个群体。90年代民资相对增长,不是因为什么政治次序松动,而是三个趋势的叠加,新轨一个:与海外的宏观“利差”下降,民企的微观管理提升。

旧轨两个,一个较正面,模拟市场,国有银行学习投资,都有进步,提升旧轨企业包括民企的效率。另一个负面:民企和行政体系相互渗透。其中一些方式合法:争取官方荣誉,与行政体系建立商业联系,民营企业家加入政协,等等。非法方式报道很多,在此不赘述。即使合法方式,因而获得更多资源,相应压抑次序更低的企业,激励民企整体在这种“公关”上耗费大量资源。
教授质疑中国为什么要渐进改革,是个伪问题。正确的问题是为什么能,而东欧不能。改革从词义应该是渐进的。东欧改革最初也是,计划经济物资奇缺,偏重重工业,留出了大片空隙,允许贸易和初级工业成长。但随着空隙填充,和计划经济迎头相撞。一部分渐进地渗透、腐败,引起左派批评。另一部分不能渗入,引起右派批评,发生激进的政治运动。渐进的改革就失败了。

中国同样经历这个进程,但延后和缓解,因为有新轨。关于双轨制的研究,多强调双轨的冲突,但这个案例,双轨是互补的。旧轨全面摸拟本土新轨市场,效率的提升远远超过,计划经济模拟海外市场,仅仅模拟市场的技术结构。这个效应,和新轨一起,缓解了民资的冲击。

单一计划经济如果单纯地自由化,只能转型混合计划经济而不是市场。混合模式下,民企不是作为整体与政府立约,而是以个体,如同国企那样,依附个别官僚机构。宏观结构和单一模式完全相同。当外企参与公共采购,被揭露多起贿赂丑闻,有理由相信没揭露地更多,俘获个别机构,也被这个体系俘获了。

这样的民企也不可能像教授以为的硬预算约束。单一模式下,收支两条线,意味着激励也软,一定程度缓解软约束的弊端。但混合模式下,激励变硬,约束仍然软,因而恶性扩张,比单一模式更坏。局部短期效率的提升以损害整体长期为代价。日本政府和金融机构的天文赤字,东南亚金融危机前韩国和东南亚企业数倍于资产的负债,都是这样产生的。

私有化也不是受阻于政治次序。各级官员其实很有积极性,即使不能化公为私,将国资转成流动性更高的股权和现金,也能扩大自由度,减轻管理的责任。最初“模拟”管理层收购(MBO),其实是按行政级别私有化。舆论哗然,又转向外资并购。看上去验证了教授的依赖理论。

关键在于定价。外资有成熟的定价实践,再次显示官僚机构对程序的迷恋。但以凯雷收购徐工案为代表,仍倍受非议。外资只能确定当期价值。所有国企,总能追溯到一个时点,无偿划入资源,换言之,没有支付历史成本。如果只是模拟独立产权,可以搁置。但私有化意味着完全分离,必须付清历史成本。技术上不可行,外资也没有这样的经验。考验中国改革者的创造力。

教授贬低中国的同时推崇印度,当然角度还是错的。印度获得更多的合约,这很大程度反映制造业和服务业的差异,没有推动本土市场演化。印度经济也存在双轨制。中国的双轨都是现代的,印度却一个后现代,一个古代。双轨之间不冲突也不互补,而是远离。教授这样的西方观察者,更容易看到前者。
教授的理论缺陷也是当今“主流”经济学的缺陷。中国改革是从“零市场”进化到,而不是从“全市场”堕落到“半市场”。市场是历史的具体的存在,却被抽成某种先验的普世的价值。同样适用格雷欣法则。教授引用很多数据、案例,显地非常“科学”,但主要观点无必然联系,后者缺乏有力论证,甚至没有论证。分工协作是最古老的经济学思想,但难以量化,遭到后辈抛弃。今天的经济学被讥讽为一门“精致的伪科学”,“还是能解决一个现实问题:数学系的就业。”

还显示学科分割多么严重。现实中的经济整体被分成宏观和微观,再细分成200个小学科。教授迷失的地方,对管理学、政治学,却是基本的常识,也能被历史的长视角穿透。如果教授对上述领域有所涉猎,也许不会浪费这么多时间和精力,不停地在一个误解上堆砌另一个。

如果换我作这个课题,不会围着改革时期的外资打转,功夫在诗外,会先多花点力气研究计划经济,再和三个参照系依次比对:转型起点相近的东欧国家,文化相同的工业东亚,美国工业化早期的英国投资,最后这个看上去差距最大,实际上反而可能最接近中国大陆与ECES投资:同文同种,投资来源地市场容量相对小,资本存量大。我们猜测,美国历史上有段时期也“依赖”英资。

不应轻率地评价作者个人包括动机。但本书多处“为赋新辞强说愁”,教授接受媒体的采访,也透露了一些线索。教授对父亲,一位老革命者,怀有复杂的感情:年轻时可能如其他儿子一样叛逆,父亲听到苏联解体,心脏病发作,不久离世。这些都使教授潜意识抵触父亲的信仰,并诱导了本书的思路。

某种意义上,这不是一部经济学著作,而是政治宣传品。日裔学者福山所著<历史的终结>也是。耐人寻味,威权社会后代移民西方,往往比东道主更虔信其价值,就像文革时“黑五类”子弟往往更“革命”。教授批评父亲是教条主义者,但他不过是另一种教条。父亲的信仰是为了改造世界,他却是为了批判。

也暗合儒教思维,教授21岁才离开中国。儒教不同于其他道德体系,规定底线,消极的善。而是规定上线,积极的善,所谓君子。但积极的善要求动机和能力双高。造成儒教徒一种恶习,设立能力达不到的标准,道德审判他人。因而迷信精神万能。本书即暗示乐观的解决方案,只要撤消政治次序,一切都会好。

我们讨论的历史在继续。习惯称为资本主义,并不准确。资本只能带来增长而没有发展。真正重要的是人和人的联系,只是长期被资本的稀缺掩盖。近期的金融危机,可能标志资本主义衰亡的开始。盖棺论定,才能理解这个绵延数百年的宏大运动。

中国改革尚未成功。模拟的立约和市场,终究不是原型,当然原型也有其它可能。正如计划经济的历史,有迹象新模拟也即将见顶。金融危机更使其提前。改革如果还要前进,必须并轨,清算历史,与企业整体立约。前30年改革、前170年革命的积累,我们持有谨慎的乐观,能破解后来者的诅咒。
<旧约·出埃及记>记载“耶和华说:我要立约,要在百姓面前行奇妙的事,是在遍地万国中所未曾行的。

2009.7.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