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ec 31, 2006

不靠谱的执行

我孤陋寡闻,不知道世界上还有哪个企业群体像中国企业这样高度重视执行。虽然没有认真统计过,但执行显然是中国商业语境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之一。“细节决定成败”等等,甚至“管理”也是表达相同的意思。也有管理学者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强调“战略决定成败”。并不是说西方企业不重视执行,微妙的区别在于,他们总是说“执行xx”,也就是执行某种目标,或者“谁来执行”,是中低层经理人的职责,但在中国企业那里,执行本身就是目标,高层高度关注。而且有N多管理书籍以执行为名,教人如何执行“执行”,实在很奇怪。不过大家早就见怪不怪了。

看看军事,当然也是管理大家克劳塞维茨(Carl von Clausewitz)怎么说,“如果不习惯于把战争或战争中的各个战局看成一条由一系列战斗相互链接成的锁链,如果认为占领某些地点或未设防的地区本身就有某种价值,那么,人们就会很容易把这样的占领看作是唾手可得的成果……就不会考虑:这样的占领以后是否会带来更大的不利……只有最终的结局才能决定各次行动的得失。”很多中国企业就是这样不靠谱,由于认为执行本身就有某种价值,是唾手可得的成果,而没有将一系列执行相互链接起来,也不考虑以后是否会带来更大的不利,更没有用战略,也就是最终的结局来衡量各次行动的得失,所以执行总是过犹不及,要么过,要么不及,甚至根本就没有意义。

这种思路有助于理解木桶原理。短板不是比其它板短,而是没有达到最终的结局所需的执行水平。木材永远是有限地,执行执行,经常是达到平均的结果。很多中国企业像真的木桶一样,每根木板一般长,结果尺有所短,甚至只差一步就能成功,寸有所长,又浪费了资源。

更会倾向于执行容易执行的执行。曾有一家企业的行政告诉我,在执行执行的运动中,他被要求起草本部门的执行条例,自己的职责之一是:“当对方发送传真成功,我快步跑向传真机……”而保洁必须将窗台擦到“用力按下指肚看不到灰尘”,我就“武断”地认为他们的管理层肯定不懂业务的执行。

而和业务相关,又容易执行地是销售,可以分割到单件产品,如果经营大头针,更能细化到一分钱。这么说当然不是否认销售工作的重要和艰辛,但品牌、研发和客服等部门,也包括销售体系的建设,必须组成一条完整的锁链,就几乎没有如此唾手可得的成果,远比销售数量的增长缓慢。

中国诸多行业大起大落,去年赚十亿,今年亏十亿。市场兴起初期,执行的压力在销售部门,跑马圈地。但到了产品寿命晚期,故障高发,消费者需求细化,压力就日益转移到后端的部门,完成的销量越大,压力越大,也意味着市场初期投入后端的资源越少,总之,失败的原因就是销售执行地太好了。中国企业还热衷于多元化。除了政策的风险,在多个市场达到同等且较低的执行水平,显然要比专注于一个市场不断提升执行容易地多,行百里者半九十。这些市场之间同样也没有相互链接起来,最终的结局是一个大而不强的企业。

更棘手地是相互冲突。据郭士纳(Louis Gerstner)回忆:IBM放弃应用软件市场,因为5000万美元的销售额,激怒该领域的大合作伙伴,停止向客户推荐IBM的硬件,造成10亿损失。当服务部门也向客户推荐竞争对手的软硬件,“一周爆发一次危机”,其它部门“走马灯式地……抗议”,但IBM最终成功地向服务转型。

那些单纯强调战略决定成败的高人,也是因为,如果不考虑执行,战略工作本身很容易执行,仅仅受限于想象力。他们幻想战略仅仅因为自身的宏大,就能激发人们的热情和能力,创造出非常规的执行,变不可能为可能。那就也会迷恋行政和销售唾手可得的成果。近50年前,甚至我们整个国家陷入这种狂热。

还是那家重视执行传真和保洁的公司,在拓展活动中教员工玩这样的游戏,以最快的速度依次传递小球,当产生了最快的队伍以后,提出一个远超过其成绩的目标。最后有人想到,将所有队员的手并排相接,让小球从上面滚过去。这个游戏培养想象力和方法论,但“导师”的结论却是:目标决定行动。

光能区分执行的轻重缓急远远不够,更难地是把一系列执行相互链接,因为环境总是处在变化中,那么每个执行,以及链接的方式都要随机应变,保证预期的最终结局只略有调整,就像巡航导弹技术。但很多中国企业的执行并不是“匹配”而是徒劳地对抗变化。

以小见大,不靠谱的执行,反映出中国企业群体处在价值链的低端,高层对基层经理人,投资人和股市对高层的管理,特别是绩效,既短板,又短线。甚至追溯到传统文化,儒家推崇仁和礼,强调执行的动机和形式,忽视结果和内容。“知其不可而为之”更加不只是能力,而是心理的问题了。克劳塞维茨还写道:“如果指挥官的智力始终集中地用在一系列战斗(就事先所能预见的而言)上,那么他就始终是在通往目标的正道上行进,这样力的运动,也就是说,意愿和行动就具有了一种恰当其分地、不受外界影响的速度和动力。”

2006.12.29

本文授权<21世纪经济报道>

Dec 12, 2006

社会责任“咕咚来了”

小时候学过这样的童话:森林里的动物们边逃边喊“咕咚来了”,原来只是木瓜熟了,掉到湖里发出“咕咚”的声音,虚惊一场。最近的舆论正在热烈讨论企业的“社会责任”。这是个非常美好的字眼,但读了几篇文章,发现多半也是“咕咚来了”,连社会责任是什么也没有弄清楚。他们明示暗示的社会责任大致分成两类,区别在于和企业运营是否相关。第一类是对社会的“应付款”,企业获得了收益,或造成损失,却没有埋单。又按照相关程度分成三种。第一种主要包括消费者和小股东价值。这是企业的基本教义,如果也算社会责任,那就没别的责任了。不过也牵涉到国情,姑且算作社会问题。

第二种更“社会”一些,责任也很明确,如劳工福利和环境保护。第三种比较微妙,也许适用“不诉不理”的原则。科斯(Ronald H.Coase)在<社会成本问题>一文中引用一宗民事诉讼,法院禁止糖果商使用机器,以免噪声和震动妨碍相邻的诊所工作。科斯认为,交易成本为零时,禁止与否最终没有区别。

主要讨论前两种。出来混,早晚要还地。但指望企业自觉还债不现实。竞争在毫厘之间,自觉的企业就会比不自觉的成本高,甚至失败。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有人立论履行社会责任也能带来收益,但不能给出明确的证明,何况中国企业大部还处在低成本的红海,中国的消费者普遍价格敏感。解决之道在于社会从企业外部一视同仁地强制讨债。实际上“社会责任来了”越喊地声大,越说明社会讨债力小。首先,缺乏利益表达和整合的机制,有公信力的中介组织,“应付款”就是糊涂账,其次,各级政府替社会讨债义不容辞,但实际上往往持默许的态度,甚至就是既得利益者,企业欠债的保护伞。最后,相关的社会团体也不够强大。

但是反过来看,责权利对等。要求企业对社会负责,那么社会对企业仁至义尽了吗?我们的立法、行政和司法效能、科教、文化和传媒水准,恐怕还不如企业。特别是在诸多领域,例如土地、金融等要素市场还存在非常严重的行政垄断,需要深入改革。社会还企业越多越快,企业还社会也越多越快。

第二类说白了就是捐款。世界首富比尔·盖茨(Bill Gates)“捐出一个巴菲特(Warren E .Buffett)”,次富巴菲特也倾尽家产,赢得国人一片喝彩。最离奇的观点,某评论家撰文<富人为什么一定要捐赠>,“富人和穷人之间的契约”,契约应当是双向地,纵观全文,我的理解就是收保护费,不知和黑社会的区别在哪里。

但好像没人关注为什么不是两人所创建的微软和伯克希尔—哈撒韦公司捐款,而且实际捐出的是股权,微软则拥有400亿美元的现金,黑社会收保护费可只收现金,不收股权。巴菲特的观点就是答案:公司任何慈善事业的支出,都应该由公司的股东做出决定,股东有权决定自己的钱应该作何用途。

所以第二类社会责任就是可疑地。如果两人还是留给后代或者卖给他人,对公司而言,应付的股东权益其实没什么差别。公司并未捐款。理论上只要符合公司章程,股东们能动用股东权益之外的资金捐款,但数额稍大,势必影响正常的运营,负责的股东不会这样做。

郭士纳(Louis Gerstner)所著<谁说大象不能跳舞>有一章指出,“2001年美国慈善捐款总额已超过2030亿美元(1970年850亿)。而公司捐款总额只有110亿美元,占公司税前总收入的1.2%。自1970年以来……这个比率就没有多大变化……世界其它地方,也很少有公司给非营利组织捐款的传统。”

但中国企业和企业家还做不到用股东权益捐款。国有企业没有人格化的股东,股东权益是国家的钱,理论上全部都应服务于社会,当然实际还有差距。国有企业家的合法收入也较少,还有大师高论“根本不需要激励”。而民营企业普遍是民营企业家的影子,即使以个人名义捐款,也可能挤占公司的现金流。

实际上民营企业的财务普遍存在两种极端的状态:要么资金高度紧张,短融长投,稍有闪失全局崩溃。要么从不借债,搁置大量现金,二者都反映国内金融和制度的落后和扭曲,也都难以行善。中国古人就喜欢把金子埋在地里,反映出他们的生活存在巨大的不确定性。比尔·盖茨和巴菲特虽天纵奇才,他们与世长辞之日,基金会也有信心行使股东权益,支持慈善事业。但中国的民营企业连传给亲儿子,都未必能保证继续正常运营,何况外来的基金会?我们应当先改善公司治理,再谈社会责任也不迟。股东权益还要外部的金融和司法体制来保证。这里也有社会对企业的欠债。

但在郭士纳看来,企业可以捐献能力:“我坚决主张,公司在慈善活动中……能而且也应该超越写支票的层次……最重要地是,公司知道如何规划、管理自己的资源……如果美国所有公司都能思考将独特技能和资源用于解决社会问题,那么给社会带来的效益,可就远远超过110亿美元现金捐款的很多很多倍了。”

还有一种暧昧的企业捐款。2006年2月,三星集团宣布李健熙总裁家族无条件向社会捐献8000亿韩元(约合8.28亿美元),并就非法提供大选资金、三星爱宝乐园债券变相赠送等事件正式向国民道歉。黑金事件反映出东亚突出的政企不分。赠送事件则被认为是保证独子李在镕接管家族对企业的控制权,公私不分。

东亚还传承儒家传统,用黄仁宇的话说:“以道德代替技术”,因此不能“数目字管理”。综合上述分析,中国企业“社会责任”的缺失最终都能追溯到公共和公司管理的低能。而那些社会责任的布道士们,多半不懂经营,但居高临下地教训或审判企业,想必颇有快感,也能树立自己的道德品牌。

西方企业的社会责任也经历过长期培养。19世纪80年代末,纽约中央铁路公司决定停运纽约到芝加哥一条免费的客货两用路线。记者就此采访公司创始人之子、现任负责人威廉·范德比(William Henry Vanderbilt):“难道公司不是为了公众的利益而运营地吗?”回答是:“让公众见鬼去吧(The public be damned)!”

2006.11.30

本文授权<21世纪经济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