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 30, 2009

运-10现象


两弹精神和运-10现象的悖论,中国科技一些领域成功,一些失败,另一些平平,除了项目自身的经营,深层取决于特定的产业环境,计划体制对市场的可替代性。简而言之,横向联系越收敛、简单、量化和固定,越容易被纵向联系替代,甚至后者制约更强。结合业务,核工业、航天工业与航空工业存在三个重大差别,可以总结三条规律:

其一,中国科技特定领域的表现,与其产业链的专用性(specialty)成正比。两弹一星相关环节的应用较窄,在工程目标以外没有其它需求。平行分工,技术上可以,为保密也应纳入一个计划。美国核工业和航天工业采取相近的体制,即著名的曼哈顿工程和NASA。市场中的同类产业,通常也一体化,至少受链主有力地控制。

航空工业价值链更细密,三机/航空工业部只能纳入总体设计、装配等专业的部分,其余很多环节专用性较低。例如材料工业,对可靠性、经济性至关重要,但不仅给航空配套,涵盖整个国民经济。垂直分工,加之规模效益,只能分别编列计划,即计划外。航空工业的问题就在于,计划外太多太大了。

发动机情况特殊。作为飞机的心脏,专用性较高。中国航空工业历来与机型捆绑研发,涡扇-8就和运-10同生共死。但研发周期更长,售后模式不同,国际市场形成GE、普惠(Pratt & Whitney)和罗罗(Rolls-Royce与劳斯莱斯轿车共享品牌)三大航空发动机制造商,还为铁路、船舶、航天等行业供应动力设备。

其二与产业链的协作性(Collaborative)成反比。核工业各段流程相对独立,威慑处于静默。航天工业主要在一个计划内高度协作。而航空工业流程更密集,建立庞杂的外部协作网络。波音从747开始外包部分设计制造。总设计师乔·萨特曾抱怨:“如果我有选择,更希望公司内部承担所有设计只将制造外包。”

其三与产业链的技术落差成反比。最终用户界面的技术含量与上游基础工业差距越小,“市场懂技术”,技术官僚就可以遥控,反之要“技术懂市场”。空军、核能和航天操作人员都受过严格训练,航空企业也有专业的机组,但最终用户是乘客,比傻瓜相机还傻瓜,只需用屁股坐在那里,等着空姐喂饭。

总之在计划经济下,航空工业难以协调众多关联产业。其规模远远超过主管部门的资源,即使能获得资源自己建设,也会和相关的部委冲突。也不可能合并所有产业,成立大航空工业部,俨然另立经济委员会。即使能自建或合并,同样因为规模,产能只供应航空工业会严重过剩,另寻出路会转移目标。

运-10至今走地最远,有两点影响重大:王洪文最高官至常委,显然能调动的外部资源远比三机/航空工业部长多。上海凭江临海,开埠百余年,久经国际市场,是中国最大、世界也有数的工商业都市,航空工业的深度也许不如三机/航空工业部,但关联产业的广度远远超过。

“恐民症”也有这方面原因,技术和保密决定军机的产业链相对简短。还有“恐大症”之说:“运-10和麦道是150座,又搞了几年100座,还嫌‘大’……从世界民机统计资料看,50座级有个空隙……有人估计5年后要搞25座,10年后12.5座,宠物也有位置……”显然支线客机需要的外部资源较少。

关联产业最重要也最不合作的是民航。某民航主管曾表示:“运-10一上天,真叫人头疼。”运-10方面人士对此颇有微词。网上愤青又大骂卖国,指民航前负责人沈图腐败。内情不得而知,但都是党的干部,运-10团队就忠,民航就奸,未免扯淡。屁股决定脑袋,这是计划体制下的“合理”行为。

航空业务的性质决定,没有可靠性一切免谈。民航没有盈利压力,承担很多政治任务,可靠性相对更重要。但圆满完成政治任务的同时,整体运维水平逊于欧美同行,后者更多授权基层和专业人员,与计划的精神相悖,因此更需要飞机本身的可靠性弥补。

可靠性并非绝对,而是控制在极小的概率,新机型都有完善的过程。理论上也应耐心等待运-10。但在计划体制下,不是纯技术问题。运-10虽是中国第一种基于美国适航条例(CAM4b/FAR25部)设计的飞机,但不能复制其监管体制。

缺乏经验尚在其次,市场经济要求监管中立。乔•萨特的回忆录记述,1950年代,波音帮助联邦航空署(FAA)制订首部喷气机适航标准,就对此做过辩解。但计划体制,监管和运营职能通常归属同一部门。即使分立,仍然受制于上级。如果运-10运营时发生重大事故,民航的调查结论显然会偏向己方,但也难以令外人,特别是上级信服。民航预料到这种情况,不愿自找麻烦。

其次运-10的经济性从未证明。我们可以设想,如同后来的中国制造,生产成本从而价格低于进口飞机,但运维成本差距更大,也更难赶超,这取决于经验而非技术,飞机总体设计也限定了经济性改进的空间。而全生命周期的运维成本是采购价格的数倍之多。

尽管如此,私营航空企业仍有可能购买运-10,用采购的节约弥补运维,只要两者差距不是太大。采购要短期支付一大笔钱,运维则分摊在二三十年。但民航并非独立核算,就不能这样划账。计划体制重固定投资轻可变成本,采购运-10会被上级砍采购预算,但未必增拨运维费用。收支两条线,计划和企业部门都有预算扩张倾向,即热衷购买最先进也最贵的飞机。

现代经济,成本和收益经常在时空上分离。具体到航空业,制造和运营的权责划分存在很大的模糊空间。市场能相对平衡地弥合与界定各方。而计划体制的主体都尽量扩大自己的权益,把成本和责任留给别人,因而争斗不止。

也正因为如此,航空工业愿意国际代工,民航愿意进口飞机。并非不爱国,而是爱市场,能提供计划经济不能提供的协作,这很讽刺。但并非完全爱,计划经济部门最喜欢双轨制,哪边有利走哪边,从计划获得投资,规避市场的成本,从市场获得收益,规避计划的义务。

运-10团队存在于改革前的中国,主要由工程师组成,不能苛求他们具备市场意识,体制也不支持某种利益安排,换取民航的合作。相反,只能强调运-10对国民经济的带动作用,不仅是爱国的赤诚,也是游说,国民经济属于中央计划部门的权责,间接向民航施压。民航不能反驳,但也不接受。

但20多年过去了,关于运-10和大飞机的讨论,没有显示出多少进步。众口一词,赞运-10成就,怨其夭折,缺乏检讨体制的得失,对未来有何借鉴。国际航空业的客户意识就要强地多,甚至富有戏剧性。

乔•萨特职业生涯的早期,曾随空军C-97运输机飞行,测试发动机。“军方不同机组操作飞机的方式各不相同……没有人真正遵循波音的操作手册……这些现场试验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工程师最好确保他们的设计方案符合真正操作飞机的人的使用方式……”

747应泛美航空的要求研发,其主席胡安·特里普中意客轮式的双层客舱。但草图的效果不理想,设计图队转向宽体单层。客户和高管都不爱听反对意见。波音的说客用绳子比划新方案的宽度,是现有飞机两倍。通过这种感性的方式,争取到展示模型的机会。双层客舱观感很差,特里普参观新方案一直不置可否,当走到驾驶舱后的预留空间,同行高管认为可以供机组休息,他反驳道:“这里将留给我们的乘客!”

1997年一笔大单谈判的最后时刻,美国航空总裁斯蒂芬·沃尔夫提出两个新条件,空客CEO让·皮埃尔松答应了第一个,然后慢慢把裤子脱到膝盖,“我已经没有更多的东西可以给你了”。这时有人推门进来,他又说:“现在你可以告诉别人,皮埃尔松从来不会对他们的总裁说一个不字。”沃尔夫一定雷地外焦里嫩,说:“提起你的裤子,我不要折扣了。”

运-10和格瓦拉、梦露、李小龙一样,不幸也是幸运死地早,就成了神话。航空工业的科技人员,也具备那一代知识分子的优秀品质,绝不亚于两弹功臣。飞机和导弹有一定交叉,同专业的学生,可能命运的安排,去了不同的项目。但就像“桔生淮南为桔,桔生淮北为枳”,一群灿烂地燃烧,另一群蹉跎了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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