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ug 30, 2009

运-10之死

运-10是中国研发的第一种大飞机。1970年8月立项,代号708工程。基于自主开发,对波音707有所借鉴。1975年6月完成设计图纸,仿制出涡扇-8发动机。1976年9月下线1号机,1978年11月通过静力试验。1980年9月试飞至1984年飞行超过130次170小时。1986年因财政部否决追加投资而终止。
此后航空工业屡败屡战,限于为国际厂商代工,更凸显运-10的悲剧。这不是个案,在中国众多行业普遍存在,统称“运-10现象”。但同期还取得两弹一星等众多光辉的成就,统称“两弹精神”。军机研发的成绩介于两者之间。差别怎么就这么大呢?在我看来,都可以追溯到计划经济。

关于计划经济的著作汗牛充栋,本文无意续貂。比较说明问题,当代大部分产品都出自企业,企业内部同样通过计划配置资源,历史上和计划经济是市场的双子。财富500的规模超过很多国家市场。

市场经济和计划经济其实并没有意识形态那么对立,亦可分别称为多计划和单计划经济。同样层层分解和汇总计划,关键的区别在最高一级,多个计划主体通过市场多对多地横向联系,还是与中央计划部门多对一纵向联系。决定了两弹和运-10的成败,军机和民机的差异。

尽管后来被赋予众多意义,708工程的正式目标是研发领导人出访的专机,树立大国形象。工程由上海统筹、第三机械工业部(1982年改组为航空工业部,后一度与航天部合并,1993年6月成立中国航空工业总公司AVIC)归口管理。正是这两项安排,直接导致运-10的先天不足和无疾而终。

一个计划适合一个目标。企业和计划经济的目标管理,都存在格雷欣法则:紧迫、短期收益更大、更容易界定的目标,会排挤其次的目标。

建国后长期受超级大国的威胁,核武“超杀”,比其它安全投入的回报高,核爆及当量惊心动魄。外人可能想当然,两弹一星是原子弹和氢弹,核武和航天两个工程,其实是原子弹和导弹,卫星项目侧重发展火箭,与导弹通用的运载工具,加上战略核潜艇,是构建完整核威慑力量的一个工程、天字一号工程。
同样的形势决定,在航空领域,军机优先民机,军机中作战飞机又优先支援飞机,包括运输机。都以可靠性为前提,战术性能参考外军,民机强调经济性,虽然也有“座公里成本”这样量化的指标,实际运营复杂多变。运-10受到高层关注和专用。外交无小事,当时的语境总后缀战线或斗争。专机今天看来荒唐,那个年代,却是大飞机所有可能的目标中比较容易通过的。

但未必够好。即使拉上省部级干部,专机机队也很小,不能量产就没有经济性。1976-1978年成为分水岭,中央人事、国家战略包括外交战略作重大调整。工程最初的目标无形中消失。可以树立新目标,工程团队也曾多方努力,设计一系列军民用机型,上书中央寻求支持,等等。但难以改变第二项安排。

地区差异大、缺乏技术官僚、农村包围城市的革命道路等国情,造就“中国特色”的计划经济,一开始就不如苏联集中。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完成标志计划经济建立,短短两年后,成都工作会议开始放权给地方。1961年上收,1969年又下放。逐渐形成两级计划体制,直至今日的两级国资委。

两级体制加之同期的三线战备,造成重复建设。如果忽略条块分割,结构与市场类似。以前强调改革对计划体制的颠覆,今天可以反思其传承。相对中国小而全,苏联大而全,很多行业独此一家、别无分店。此后两国的市场化,却采取相反的渐进和激进路线。结果中国企业依赖地方保护,苏联企业疯狂涨价减产。

回到运-10,在这种体制中的位置很怪异。综合惯例和项目情况:大国形象、运字头和大飞机,更应该编列中央计划,却落在上海。航空工业由三机部主管,出于战备需要布局内陆,上海并无优势。

有纪录立项走过正式的流程,主席钦点上海。但其它资料显示,这也可能是游说的结果,执行也有潜规则。708又人称“王洪文工程”。王1966年还是上海国棉十七厂保卫科干部,投机运动,“坐直升机”进入中央,自知资历甚浅,急于立功。工程因此两头受气,1976年以前被赶进度,“能上天飞到北京向中央报喜就行”,挨过整的干部1976年以后恨屋及乌。
自始至终也最糟地是,抑制了投入。这是由于责权利沿计划边界严格分割。对计划内拥有不容质疑的权威,同时对计划外只能间接地影响。相比之下,市场企业对内只能经济制裁,对外订立契约,有法可依,却能广泛紧密地联系。

三机部和上海平级,虽然负有归口管理之责,该部及所属单位对708工程是计划外。上海工业基础雄厚,但计划内还有众多项目。工程团队能控制的主要是立项批转的资源:三机部、航空研究院和空军600余名科技人员,组建大型客机设计院(640所)负责研发,升级原空军飞机修理厂(5703厂)负责制造,等等。

相对工程规模缺口很大,外部资源就需要协调。先后有中央各部委、军队及地方262家单位参与。一机部和冶金部提供器材,民航调拨机务人员和1架波音707,西飞承担静力试验,等等。即使上面有人好协调,协作单位也多少有国家和专业的志趣,但务必完成本职工作,资源有限,不可能毫无保留。

1976年以后也可以寻求新的支持者,但1978年开始改革,改革初期的精神是放权让利给地方,意味着压缩中央协调的空间。工程有活动的14年间共投资5.38亿,中央支出研发经费3.34亿、基建1.75亿,上海支出流动资金0.29亿。放权让利地方一般很高兴,708工程是个例外。权已经下放,获利还遥遥无期,中央放弃的只有责任,让其自生自灭。

1980年代末国际形势剧变,南海争端凸现,军方急需远程投放能力。1989年换届,大批上海干部进入中央。可惜运-10已经无疾而终多年。模具全部销毁,2号机闲置,风雨飘摇,只有5703厂接手麦道项目得以延续。

这可能印证中国人某种思维定式:体制本来很好,只是执行坏了。如果当初落在三机部,或许成功。其实只是项目层面违背计划体制,深层正体现其精神。历史没有如果,参考航空工业再也没达到运-10的高度。结局不会有什么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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