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an 16, 2007

组织新来的年轻人

詹姆斯·威尔逊(James Q.Wilson)所著<官僚机构>开篇引用了一个经典案例。1940年,德军在六周内就击败英法联军,开创“闪电战”的神话。但深入的研究指出:战前联军拥有兵力和装备优势,获得了较充分的情报,德国高级将领认为作战计划“超越合理的极限”,关键的战线是由步兵而非坦克和飞机突破地,等等。关键的差异在于组织。法国步兵12人一班操作重机枪,其中只有3名步枪兵,训练也较差。德军步兵班则分为两部分,7人突击组配备步枪或冲锋枪,另外4人操作轻机枪跟进掩护。在战术上分别利于防御工事和机动冲锋。为了执行这样的战术,德军“任务导向的指挥系统”赋予前线军官极大的行动自由。

也决定了新技术,法军将坦克分散掩护步兵,德军则集中使用装甲部队扩大步兵的战果。以及战略,法国耗费巨资在边界修建马其诺防线(Maginot Line),几乎将陆军全部装进工事。但德军大迂回绕过防线北端,从阿登山区突入。当法军仍然坐等德军冲上来被机枪横扫的时候,巴黎陷落了。

这是出自哪些天才和白痴的设计?传统的会战集中大规模步兵正面突击,但在一战中西线开战不久,这种战术就被主要由战壕和机枪构成的防御体系粉碎,双方都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一无所获。是这段战史塑造了法军,以后的政治家和将领都得不到足够的资源加以彻底重组。但一战德国失败了,证明经不起消耗,军队大部分被解散,纳粹上台以后,重新武装,能够采取灵活的架构。今天的管理者也经常会像当年的法国将领们一样蒙羞,他们不乏规划战略的智慧,已经拥有,也可以新招募相当数量合格的员工,但很少有机会亲手创建,多半继承现成的组织,也就限定了技战术和战略发挥的空间。当组织已不合时宜,失败简直是一定地。

管理学者从不否认要根据环境来制定战略,往往更多地指外部环境,即市场。但市场于竞争对手一视同仁,而且通过战略差异化可以转换市场,如果定义手表是计时工具,那就跟怀表竞争,是玩具,那就跟Hello Kitty竞争。但内部环境,即组织却总是存在重大差异,难以回避和改变。

这难道不是“组织创新”的机会吗?往往穷极才能思变,但正如宏碁创始人施振荣评价国际并购,恶化的速度总会超过改善的速度。临危受命也接受了改组的权力,但组织是集体的产物,个体却是组织的产物,权力越大,受组织的潜移默化也越大。即使改组有所进展,成本之高,也许还不如另起炉灶。

事实令人沮丧。经济学假定企业是个生产函数,这边投入一个数字,那边就产出一个。管理学的各项主题,除了组织行为以外,大都假定和组织无关,或者能获得相应的组织支持。咨询公司假定好的经理人,当然还有咨询顾问放之四海皆准。这些假定要么过于简略,要么根本就站不住脚。

相比组织悠久的历史,企业十分年轻。罗马人除了组织几乎没有发明什么,成吉思汗只用十余万战士就横扫欧亚大陆,但很快被各民族同化。无形的东西也有形地存在,使徒保罗(Paul)创建了基督教会,儒教的教会是官僚体系和家庭。进入近代,新教各宗的组织也是新地,而中国的政府组织几乎完全重建。一战于1918年结束,时隔22年,曾经成功的组织遭受了惨败。如果从1984年城市改革算起,中国当代商业史,也是商业组织史到现在也是22年。很多中国企业正面临法军1940年那样的危险,同时给其它企业,可能是本土企业,也可能是外企,创造某种神话的机会。

中国企业程度不同地继承了计划经济下的各种组织。基于计划经济的特点,加之当时的国际国内政治环境,都带有浓厚的军事化管理的色彩,更可以追溯到战争年代的组织形态。也就不奇怪,中国企业大多像一战中的攻击方,采取人海战术,不计牺牲地冲锋。区别在于,这种战术在低端市场总能战无不胜。

但当他们试图进一步扩大战果,却发现,在更加技术导向的市场,遭到重机枪的无情压制,在更加客户导向的市场,缺乏德军的机动性。不但无法维持从前的攻势,在手机这样一些行业甚至丢掉了大量份额。我们看到了很多加强重机枪和机动性的努力,但至今乏善可陈。也许需要从班一级改造组织。

除了计划经济的组织遗产,很多中国企业都带有企业家浓厚的个人色彩。22年风云,廉颇老矣,最近就出现一波接班的浪潮。这是对他们创立的组织生命力和适应性的严峻考验。如同在壁砖上作水彩画,大雨过后,水彩将被冲走,只有壁砖留下来,也可能掉下来。

很多中国企业还对“企业文化”推崇备至。但就像组织中的个体一样,集体意识也是特定组织形态的产物。当年的法军即使能培养出进取精神,也很难移动重机枪,或者集结较弱的1/4兵力,没有火力掩护去迎战德军。这些所谓文化唯一的价值就是催眠企业战士不辞劳苦,勉强维持低效的商业模式。部分中国企业家也清醒地意识到和西方企业组织上的差距,虚心学习,甚至提出“先固化,再优化”。但这是否能取代或整合现有的组织而不会激烈冲突甚至反而被同化?而且西方企业因市场、技术和历史的不同,组织形态多样,并随着环境而变化。但目前好像只在学IBM。

西方企业也未必不会出现1940年那样的戏剧性。各种组织形态总是能追溯到19世纪下半期的美国铁路公司。被形象地称为金字塔组织,曾经越长越高后又逐渐降低。会计事务所等知识型企业的组织历来和制造业不同。新兴的网络公司,更出现一些无法归档的组织创新。

例如Google的员工可自由编成研发小组,申请资源,相应管理层次也很扁平。这种研发体系失败率很高,但适合开放多变的搜索市场。其竞争对手微软的组织更集权一些,但又比更早的IBM和HP灵活。可谓江山代有才人出。见微知著,学者们对网络型组织提出了多种预见。中国企业也要与时俱进,活学活用。

近年中国企业还进行一系列国际并购,也许之前过于关注品牌和技术收益,而忽略组织资源可能是负债。手机行业是并购的高发区,后来也是重灾区。可以注意到手机从商务通信重新定义为消费电子产品,欧洲手机厂商自此渐呈颓势,其组织可能反而落后于中国企业。

联想是个很独特的案例。依托中科院计算所的组织成立企业,倪光南的出局宣告从技术导向的组织转向市场导向,杨元庆在此基础上构建了PC分销组织。2005年并购IBM PC部门,之后又挖角相当数量的戴尔高管,是否会按戴尔模式重塑联想的组织。时间将证明这几种组织基因能融合出什么新物种。

PC尚未重新定义过,这也许可以解释联想并购IBM PC业务至今相对顺利,文化差异没有并购之初很多负面观点强调地那么大。此前作为IBM唯一面向个人而非组织用户的业务,反而和整体存在组织冲突。最近戴尔有点小麻烦,PC业的世道也要变了。

王蒙的小说<组织部新来的年轻人>生动地描述了年轻人加入成熟组织时的困惑。中国企业作为全球商业组织群体新来的年轻人,以及中国企业新来的年轻人,特别是85年后生人,也要经历困惑,然后长大。

2007.1.5

本文授权<21世纪经济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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