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un 9, 2009

新三线建设

1964-1978年间,中国在中西部十三省进行宏大的工业、科技、国防和交通基建,史称三线建设。近半个世纪后,我们即将迎来又一波工业转移,所不同地是,上一次为了战备,由政府主导,这一次将是经济和社会自发的运动。

所谓三线,是将国土按从外部易于进入的程度划三条线,据当时文件,三线为甘肃乌鞘岭以东、京广铁路以西、山西雁门关以南、广东韶关以北。这一地区距海岸和陆地边境最近700公里,加之有青藏、云贵高原、贺兰、吕梁、太行、大别山等连绵的山脉环绕,是理想的战略后方。其中西部陕甘宁青云贵川七省区称大三线,此外一二线的腹地称小三线。

低成本

同样的地缘决定,1978年后改革开放的进程:今天外资和外贸主要在一线,特别是一线大城市,集中管理和研发,周边中小城市分布制造业,如众星拱月。首推京、长、珠三个三角区域。三线输出人力和资源,是内贸近年来渠道下沉的目标市场。中央分别于1999和2004年启动西部大开发和中部崛起战略。

全球化至今的逻辑,是最优配置资源。制造业当年追逐低成本,从发达国家转移到亚洲“四小龙”,再转移到大陆一线和“四小虎”,统称东亚模式。同样的逻辑,随着这些地区成本上升,将转移到更低。

一种思路是就近转移,即小三线。中国多山,现行政区可追溯到元朝,割裂自然地理单元,相邻地区发展水平悬殊。地方政府主推经济增长,想留住企业。产业链低端对成本更敏感,向外幅射,而“月亮”不动。例如渤海圈和太湖圈的概念,可以视为京三角和长三角的放大,广东亦有产业转移粤北的计划。

但成本应该是整体成本而不限于人工。微观静态结构,小三线的交通等硬件相对落后,制度的软差距更大。加上时间维度,用驻地时长分摊搬迁成本,如果中期内还转移,就不值得。放大到中观,产业链要求共进退。如果仅将低端就近转移,只是上一次的余波,而非独立的趋势。部分纺织企业已迁至越南,但基于整体成本,相信不会推广到整个制造业,或发展水平更低的非洲。

更重要地是,驻地应该由企业自决。当年一线地方政府顺应制造业迁入的趋势,成就今天的繁荣。中长期也不可能抗拒迁出的潮流。此外,公众日益重视环保,小三线多位于水源上游。

如“大猪理论”,部分大企业已先行一步。2009年2月英特尔宣布将最早的上海芯片封装测试厂整合入成都厂,2000人转岗。同期鸿海/富士康计划将深圳工厂26万员工中的16万转入武汉、晋城等地。尽管IT产品价值密度高,运费相对低,但制造发展成熟,经历过自台湾到大陆的内迁,具有相当的代表性。

英特尔早在2003年8月宣布成都建厂,已经开始布局。近期业绩下滑和金融危机,只是加速这一进程。同样的环境,有三线建设和中西部开发的积淀,GDP高速增长30年后趋缓,金融危机重创外贸,有统计称全国约2000万民工回乡,我们预测整个制造业也将加速向三线转移。

三线建设奉行大分散、小集中,少数国防尖端项目更要靠山、分散、隐蔽,简称山散洞。被老乡戏称“羊拉屎”。虽有利战备,经济上非常浪费。1973年起重点建设重庆、绵阳、贵阳、安顺四个城市。1984年成都会议以后,三线单位陆续迁往邻近中小城市,或关停并转。

以史为鉴,在商言商,新一波转移将集中于三线的宝地,整体条件好于小三线。前三位的选择依次是:成都平原号称天府之国,成都的生活令人迷醉,可扩大为成渝地区或攀枝花三角,也是三线建设的遗产。

当时西南三线的重点工程“两点一线”,两点指攀枝花钢铁基地和六盘水煤炭基地,一线指成昆铁路。连接成渝构成完备的工业体系。成昆线全长1100公里,桥梁、隧道占433.7公里,三十万大军奋战六年,一千余人捐躯。今天也应加强三线的基建,而不限于招商引资的短期措施。成都正建设全国第四大航空枢纽。

晋南豫西关中,中华文明的发源地,汉唐盛世的帝都。西安是四大教育中心之一。但遗迹众多,生态过度开发,迁入工业要兼顾二者的保护。河套平原历史上游牧和农耕民族反复争夺,不完全属于三线,发展潜力巨大。本人的故乡宁夏号称塞上江南,父亲也是三线建设的一员,1968年从河北调动。

巴蜀、关洛、河套还可以在各自的区位优势上,像京长珠三三角一样融合。历史上秦就是以关中巴蜀的资源兼并六国,再攻取河南地,即河套。中国铁路规划干线“八纵八横”,其中大湛(大同-洛阳-湛江)、包柳(包头-西安-重庆-柳州)、兰昆(兰州-成都-昆明)三条纵线连接上述三地。

此外,还有些沿边地区不属于三线,经济水平相当,也有一定的优势:天山南北,绿洲星罗棋布,丝绸之路曾经繁华,建设兵团打下基础,边疆和中亚稳定最终靠发展。河西走廊历史上连接关中与西域。滇西,如果未来缅甸平稳开放,可以建立面向印度洋的工业带。青藏高原虽然严酷,藏南谷地秀美,可以发展一些小而精的特色工业。

按照前述逻辑,一线迁出制造业的同时,将迁入价值链的更高级。软件外包近年发展较快,国内业界立志赶超印度。还有很多概念,例如从中国制造到中国创造,从世界工厂到世界办公室。上海争取国际金融中心,等等。英特尔关闭工厂的同时,保持上海作为区域总部和研发中心,并追加1.1亿美元投资。
但如果仅仅为了成本,有一天各线的成本上升至新拐点,价值链又该向何处去?魏文侯问李悝吴何以亡,答:“数战数胜”“数战数胜,国之福也,何以亡?” “数战则民疲,数胜则主骄,以骄主御疲民,未有不亡者也”。古希腊伊庇鲁斯王皮洛斯在意大利作战,两次战胜,但也伤亡惨重,无法补充,哀叹道:再有一次这样的胜利,我们就完了。

很多一线地方政府有升级的意识,但沿用旧的手段。外包对土地和资金的需求已经不如制造业,软件民工和民工也不是一个层次,何况价值链更高级。日本长期停滞、消费电子衰落,中国台湾近年的乱象,都隐含产业战略的失位:制造业飞速转移,创新却举步唯艰,此消彼长,所谓“空洞化”,俗称高不成低不就。美国虽然成功转型,也在东北留下大片“铁锈带”。

中国的新三线建设,能否比低成本更具战略意义?

变革

把国土分为东中西三部和内外三线,有很大的重合,那么区别何在?也许部更多地就某部讨论,但整体大于部分之和,中国不是东中西简单相加,正如所有企业成本最优,国民经济成本未必最优。线就是从整体的角度,只有相对一二线才有三线,一线又相对世界。网上流传一句话:中央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当年十亿人的市场开门,外企试探、观望、放弃的都有,今天回顾,虽然有很多冒进而死,但坚持下来都收获良多,肯德基之于麦当劳、康师傅之于统一,张汝京之于张忠谋,更借势扭转市场地位。

而电信设备、网络等一些新兴行业,国际巨头遭遇本土企业有力阻击。杜家滨说:我在中国从来没有觉得生意好做,即使某个生意开始好做,但后来肯定也会变得难做,因为大家都进来了。中国国情,更有一些海外很弱甚至根本没有的市场机会,比如保健品、VCD/学习机、短信。

今天又到一个关口,机会也许不如二十年前,纵深却有过之。先发可能先烈也可能制人。老牌外企以港澳台为跳板进入大陆,大中华区和中国区磨擦不断。一些新兴外企没有这样的历史负担,直接登陆。海外制造业的内迁尚未结束,后发中国者也可以先至三线。

一线大局已定,只能靠年资缓慢升迁,适合职业生涯过半的员工。当年“好人好马上三线”,今天如果有机会,没有可以创造,内部不能可以外部,值得那些工作三年或十年有些痒的员工考虑。三线生活略差,但比先辈已好出百倍。当然有很大风险,“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还是看个人的能力和志向。

1992年确立市场经济的目标,至今仍在中途。产品市场超前要素市场,资本和土地仍由政府高度控制。外贸超前内贸,压抑了本土市场,不仅盘子小,发育程度更弱,一个账期就拖死多少人。本土企业之间竞争多于合作,“内战内行,外战外行”。各级政府也争夺项目,强化分配资源而不是服务和仲裁的职能。

东亚模式以前造就一批企业国家,但中国之大,是一个世界,一省就与东南亚一国相当。加上从两级计划到分税制的激励,今天中国的区域经济,如同一个京长珠共同市场与三十个企业省的合体。又像汉初封建。未来要大一统。新三线建设可以迂回突破。

改革初期乡镇企业有苏南和温州两种模式,前者逐渐式微,后者持续成长。一个关键的区别在于,苏南模式以乡镇政府为载体,温州模式则一开始政经就是二元,也是现代市场经济的特征。企业省只是在更大范围复制苏南模式。也因此能持续更久,但最终难免收益递减。

如果要迁出低端制造业,可能同样在更大范围转向温州模式。其实一些地方对企业早就有“不求所有,但求所在”的说法,那么不求所在,也要不求所有。上坡路和下坡路是一条路。有理由相信,那些过去招商引资越“成功”的地方,未来产业升级也越难,反之亦然。同样看好淅江。
官商模式在三线为害尤重,招商引资相比一二线处于劣势,只有丰富的自然资源。如同非洲和拉美,掠夺性地开采和输出,强化全国本就粗放的增长方式,当地社会更对此形成依赖。山西是典型,矿难屡禁不止,早已超出技术和监管的范畴。不立不破,制造业虽然会带来新的公害,但好于现状。

地方政府一般胳膊肘往里拐,好进不好出。三线制造业也有一些家底,很多还是三线建设留下的。外界传说赵勇主持长虹期间,曾计划将总部迁往上海,被当地政府阻止。如果从一线兄弟省份接收产业,也要有所表示。各地政府和企业多方间会有微妙的博弈。一直有东西部对口扶贫的计划,也可能两两交换。

地理越偏远,传统社会的残余越重,更被官商模式强化。众多年轻人在其中奋斗,以于连式的悲剧告终。在路遥小说<人生>最后,高加林扑倒在德顺爷爷的脚下,两手紧紧抓着两把黄土,沉痛呻吟着,喊叫了一声:“我的亲人哪……”也一定有很多人试图改变社会,但最终改变地是自己。

多年来通过高考,三线的青年才俊流失一线,“孔雀东南飞”。但扩招后很大部分被迫返乡,三线就业面狭窄,公务员考试的激烈程度已超过高考。弊端也更长远,一面使政府人浮于事,强化官本位社会,另一面即使如此就业仍然有限,以清末民初的历史为鉴,无业知青更易接受激进的思潮。

来自一线的商业精英群体,短期内会和本地权威勾结,但长期冲击其地位。19世纪一个奥斯曼总督对一个行贿的英国商人说:“这个国家是一道汤,我们用传统的大勺子喝,你们在汤碗底下钻些小洞,用管子吸。然后你们提议,用勺子已经过时,应该被废除。因为你们知道我们没有钻,不懂用管子喝汤的伎俩。”

除了企业输出管理和技术人员,改革开放同样促进社团的发展,已有很多社工深入三线,可以敦促当地吸取一线及海外工业化的教训。工业转移吸收返乡的民工,相应需要大量基层经理人,吸收返乡的知青。这些群体的联盟不会被当地社会同化,而有望深刻地改变传统。

当今主流经济学关注资源配置,默认经济结构固定不变。亚当·斯密开创的古典经济学则关注分工协作,即结构的形成和演变,他<国富论>之前的另一大作<道德情操论>近年被重新“发现”,以及马克思主义,关注经济的公平与正当,都要比这种“庸俗经济学”深刻地多。

各省的产业战略也高度雷同,即“信息产业园”,挂新经济的羊头,卖土地和金融的狗肉。新三线建设长期将拉平全国的要素价格,进而实现区域分工,拉平内外贸差距,形成统一的全国市场,同时推动各级政府转型。上承三十年改革,鸦片战争以来一百七十年的革命,宣告成功。

历史学家布罗代尔在<15-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经济和资本主义>中写道:“1453-1558年,英国成为一个岛。”近五十年,欧盟成为一个大陆。美国也曾经分裂为众多地区市场,通过修建运河、铁路网克服地理的障碍,联邦一系列州际贸易法案克服体制的障碍。

低成本不仅来自天时还有“人和”,在分配中压制劳动的份额。当转向内贸,就不再是“优势”而是劣势:需求不足。转型需要时间,目前主要通过再分配。历史上经济低增长或停滞时,重新分配财富,只有斗争一途,现代有金融支持,还可以扩张财政赤字,但欧洲的福利国家已几近破产。

也许应双管齐下。短期内建立低标准、广覆盖的社保体系,长期稳健增长,在增长中推进初次分配公平。也是中国改革的成功经验,以增量解决存量问题。一三线间贸易主要以工业交换初级产品,存在“剪刀差”。一线出身的精英占据着舞台中央。我们寄希望从地区精英团体间的制衡,扩展到各个阶层。

80-90年代,各级政府曾大力推动城市化,收效不佳。文明史有两种城市,两河流域是工商业城邦,欧洲中世纪农奴逃亡到城市即自由,埃及是政治中心,经济完全依赖领地供养。中国古代城市大多是埃及式。建国前三十年重工业化,重工业非劳动密集,建立完整的工业体系,城市人口比例也没有显著增长。
改革转而优先消费工业,东南沿海兴起若干工商业城市群。铁路春运高峰,民工是主体之一,满载和空车对开,节前节后相反。全国城市都已离不开民工的劳作,但拒绝分享城市户籍及附着的市民权利。民工子弟随父母在城市生活,对土地和乡村没有感情。以2005年法国暴乱为鉴,参与者多为中东裔移民后代。

一线部分省内已实现自由流动,但对外仍限制。京沪等大城市只对高端技术人才松动。工业转移将推动三线城市化,同时扩大规模和转型工商业城市。不仅为民工省下路费,还要正式永久地接纳他们。也能对一线施压,改善民工福利及户籍准入。一线已经发生过民工荒。

个别学者甚至提议迁都。中国从公元前两千纪文明起源,一直到公元12世纪北宋灭亡,都定都中原,主要为长安和洛阳。此后迁往北京。1960年巴西将首都从沿海的里约热内卢迁往内地的巴西利亚,消除地区发展失衡是重要考量之一。日本和韩国国土狭长,也有同样的动议。

二线和零线

长期投资流向一线,救济拨向三线,都忽略二线,成为洼地。不止一位二线大员公开这样抱怨。参考制造业从欧美向东亚转移,忽略一些发展居中的地区,我们猜测国内转移的主流也是一步到位三线。

当然依具体产业和地区有所不同。二线可以填补高端制造业和低端服务业的空隙。IT经理世界2007年7月报道,武汉代表中国外包业“一线城市承接,二线城市实施和交付”的双核化趋势已经形成。基于地缘,发展物流业。

眼光不如长远一些。一线高起三线低走,产业战略仍然未免雷同。差异化是大势所趋。有望为二线引领。美国、欧盟都是一体化市场下又有多元地区特色,参考NBA的球队名称和欧洲时尚业分布。这就有选择的问题,考验各家企业、各地政府和学界的智慧。

相对而言,三线是内地,那么零线应该在国境以外。主席是伟大的战略家,划分三线的同时也划分了零线,只是没用这个说法,就是三个世界,中国与第三世界共进退。这种国际战略既争取了朋友,又在两个超级大国间保持平衡,可以称为零线建设,和三线建设一起保证了国家的和平。
三十年开放是面向世界,但显而易见,主要面向西方发达国家,拥有先进的管理、技术、文化,雄厚的资本和广阔的市场。从发展中国家更多地输入资源。今天国内研发和金融体制已初具雏形,金融危机后外贸订单锐减,也许该是调整现行零线政策的时候。

1498年达·伽马到达印度以来,五百年的全球化,确切地说是西半球化,或以北大西洋为中心,1763年至今为英语或盎格鲁-萨克森国家的霸权。西欧征服亚非诸文明古国,在美洲和澳洲更替代了原住民。20世纪殖民地政治先后独立,经济仍普遍依附。近年的反全球化运动反对地也是这种全球化。

未来也许会有某种东半球化。新西伯利亚-德黑兰-内罗毕-班加罗尔-新加坡-悉尼-火奴鲁鲁-安克雷奇以内,国境以外,作为中国经济的新零线。

该地区文化多样,资源丰富,大部为新兴市场。其地缘,印度洋和西太平洋环绕东亚大陆,类似公元前三千纪的两河流域-地中海-波斯湾,公元前8-4世纪的希腊-爱奥尼亚海-爱琴海,公元11-15世纪的欧洲-波罗的海-地中海三大历史经济圈。上海有望名列乌尔、雅典、布鲁日之后。其政治结构,中国和东南亚,类似北大西洋经济圈,都是一个大国加一个中等国家联盟。
对于中国,如同内外需并重,新零线将与纽约-布鲁塞尔-东京的旧零线并重甚至超越。东亚至少存在过三种国际经济秩序:公元7世纪伊斯兰文明兴起后,控制印度洋包括南中国海商路。宋元海外贸易繁荣,有排挤前者之势。明代朝贡秩序,天朝赔钱赚吆喝,及今世部分子孙的意淫。16世纪开始西半球化。二战后有所谓“雁行模式”,以为日本是头雁,实际上只是支队长,真正的头雁还是北大西洋,用金融轻松地两次打垮了东亚的呆头鹅群。

对于世界,这并非退回到公元前7世纪的轴心时代,亚欧大陆诸文明被地理分隔。也不是20世纪下半期的冷战,北约和华约两大军事集团对立,将世界经济分裂为国际市场和经互会。经互会内同样是依附关系。确切的比喻,电脑CPU的双核,比单核更稳定,更有效分配负载。

有双核就有多核。金砖另三国也都幅员辽阔,可以划分三线并规划,如巴西迁都,相应有自己的零线。巴西是美洲大陆第二大国,俄罗斯可以推行某种经济双头鹰政策和亚欧主义,而不是简单地使用军事和能源威慑。印度传统面向印度洋和俄罗斯。但东亚和北大西洋会是其中最大的两个。这将是更平等、更稳定、更丰富的全球化。

主席说:“长征是宣言书,长征是宣传队,长征是播种机”。

2009.6.9
本文授权<万科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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