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r 23, 2005

父子情深

孙宏斌早于杨元庆就显露了销售天才,其主管的“企业部能够克服困难,自己解决,不是坐等。他们部里的气氛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感觉,有一种‘嗷嗷叫’的工作的感觉”。但这种美好的感觉突然就烟消云散了。“1990年3月的一个清晨,柳传志在香港一觉醒来”,看到一张企业部机关报<联想企业报>,所称“企业部的利益高于一切”等等,无论谁看了都匪夷所思。孙的智力肯定过人,更不用说是否正常,为什么要公然宣扬有悖于常理的口号呢?

“那家伙莫非要把企业部搞成一个独立王国,与联想分庭抗礼?”有句成语叫阳奉阴违,如果孙真地想搞独立王国,完全可以天天把“联想高于一切”挂在嘴边,暗地里培植党羽,一朝势大,突然发难,抢班夺权,又何必要如此暴露自己的“狼子野心”?甚至不回避二当家的李勤参与企业部会议?从周文王到林彪,中国三千年博大精深的斗争史,这种智慧已然炉火纯青。

又是谁把这份报纸交给柳?一个企业部员工指:“<联想报>办成这个样子,为什么不能办更好的报?”孙插话进来说:“<联想报>简直就是下流小报”,所为何来?很可能同期<联想报>上正在反复宣讲“联想高于一切”,并对企业部多有攻击。无论是强调明显有悖常理还是根本不言自明的观点,实际上都是在说另外的意思,这也是中国伟大的语言艺术。实际上势不两立的并不是企业部和联想,而是公司新老两代人。书中只记录了年轻人的飞扬跋扈,但实际上反应最激烈的应该是老一代。因为家庭、体力等各方面原因,他们在公司正日益边缘化。双方真正的意思都是:联想是我们的,也是你们的,但终究还是我们的。<联想企业报>送到柳面前,就是摊牌的时候了。

从后来杨元庆和郭为的上位,可以判断柳很重视培养下一代。但于情于理,柳必须对得起一起打江山的老兄弟,特别是必须对计算所负责。否则他当年完全可以出来单干,联想本来也只是计算所内部创业的试验田。柳最初将一名老将换下,反而激化矛盾,此时当机立断开除了两个出头的年轻员工给老人以交待,封存分公司账号以防万一,特别是调孙到业务部任副职,而不是开除,显示他还是看重这个年轻人,予以小惩,勤加磨炼,日后还可大用。

形势却急转直下,畅春园会议上,企业部一干人等“最后的结论叫‘明撤暗卷’”,孙因此锒铛入狱。但最后司法机关落实的罪名是“1989年5月至10月间”挪用公款,柳“一觉醒来”已经是1990年3月,所谓“明撤暗卷”并没有定论。

“柳传志手上并无确凿事实证明这些揭发属实。不过,由他本人多年的经验来衡量,人事的纠纷不断激化,乃至发展成为你死我活的冲突,在整个国家都是一种普遍现象。”也就是说,柳是在防患于未然。

“我已经知道他的钱长期没有回来,违反了财务规定,实际上是有公家的钱在外面转了,所以我才敢这么干。”也就是说,所“挪用”的公款和孙宏斌事件本来没有关系,早在1989年10月已经回笼,孙并没有贪污,那个年代财务也不健全,如果柳不是“一觉醒来”看见<联想企业报>,这件事也就过去了。

本案也是某种“法罪错位”,在中国转型期屡见不鲜。个别先行者尝试突破旧体制,其目标具有正当性,但手段往往不正当。有关方面缺乏法规及成例可供借鉴,当时环境尚不允许讨论和立法,因此经常会惩罚其“确定”的过失,以达阻止突破行为之效。

“有些年长一辈的老人眼见孙在自己眼皮底下被带走了,不免伤心:‘一个穷人家的孩子,念书念得那么好,怎么到我们这里没两年就弄到监狱里去了?我们的责任在哪里呢?’”不知道说这话的人具体作何感想,但谁没有儿女,显然老人们不愿、也不料会斗到这个地步吧。

也许最痛心的是柳,“让孙锻炼口才并且去掉那嘴山西口音,有一个时期,逼着孙每天讲个故事,在孙的身上用这番工夫,就表明他对这个年轻人有着极大的信任和期待”,最终却为了公司亲手送他进监狱,但孙又做错了什么呢?

“接到判决的那一刻,他内心的感觉有点奇怪,或者说什么也没有。”显然孙已经“出离悲愤”,“天天看着这个被拉出去毙了,那个被拉出去毙了……孩子是1990年1月23日出生的,我是1990年3月出的事……在看守所里特别想劳动,可是没有劳动,就是天天在屋里待着……两年多没有出门?对。上法院的时候才能出来。是不能出那间房子,还是不能出那个院子?房子。”

1994年3月初的重逢被描写地有如一部滥情的琼瑶电视剧。“柳传志望着面前这个青年,觉得他‘能在监狱里面挺过来,还能反思自己积极向上,很不简单’,不禁大起恻隐之心。他说了一句话,让孙宏斌当场振作起来,并且毕生难忘:‘你可以对别人说,柳传志是你的朋友’”。确实感人,但柳会对倪光南这么说吗?

孙没有对不起柳,对不起联想,即使有错,与他付出的代价相比也微不足道。实际上孙不幸成为两代人斗争的牺牲品。旁人如果用感情判断,肯定基于各自的年龄泾渭分明。凌记显然不年轻了,而且在替联想官方发言,很自然地把年轻人塑造成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宵小。那么难道是老人们尸位素餐、妒贤忌能吗?

关键在于联想尚未建立有效的利益分配机制。<联想风云>前几章浓墨重彩地记录了老人们如何白手起家,艰苦奋斗。但公司还弱小,业绩只能记在账上。中国的惯例是在将来奖励权力,所有经济的好处都和职位挂钩,有如一种期权。但到了兑现的时候,公司要继续做大,必须重用年轻人,年轻人没有计算所的福利可以指望,而且以当时风气,肯定要“火线提干”,这就不可避免地造成激烈冲突。也许孙想了“3年10个月”,想通这个道理,才会原谅柳。柳当日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也许事后对孙还是有愧于心,但如果像书里面描写的那样施舍怜悯,无异于羞辱。后来支持孙创业,做成顺驰,也算有所补偿。但事已至此,柳如果明言,无异于公开指控他的老兄弟,而且是他亲手经办,不能推脱责任,所以只是含糊其词“他的做事方法跟我的不同就是了”云云。孙也同样语焉不详。

但私下柳显然深有体会、引以为鉴。1995年,在相似的情境下,他致信杨元庆:“在纯粹的商品社会,企业的创业者们把事业做大以后,交下班去应该得到一份从物质到精神的回报;而在我们的社会中,由于机制的不同则不一定能保证这一点。这就使得老一辈的人把权力抓得牢牢的,宁可耽误了事情也不愿意交班。我的责任就是平和地让老同志交班,但要保证他们的利益。”

1992年,柳再次大力启用新人,杨元庆和郭为都在这次提拔之列。1993年,柳活动中科院将35%的分红权划归联想员工,其中“1984年开创者占有35%、1986年以前加入员工占25%,1986年以后加入员工占40%”。此时还是“画饼充饥”,最终在2000年落实成股权。慎以畏小,智以治长,如此“平和地让老同志交班,但要保证他们的利益”,可谓智者也。

在这个漫长的阶段中,矛盾依然存在。“1995年晚些的时候,公司高层领导中的冲突达到了项点。杨元庆以一人之力对抗他的前辈们,而柳传志则夹在中间”。这其实是五年前孙宏斌那一幕的重演,但柳显然吸取了教训。

这次冲突的结局又被描写地父严子孝、催人泪下。杨如今已继承大统,所以“只说了一句‘我们一番辛苦,没有想到’就再也说不下去,失声哭起来……”扮演了一个委屈的好孩子角色。如果不是当日被柳恩威并施地保护,杨即使不落到“天天看着这个被拉出去毙了,那个被拉出去毙了”的下场,也要被写成一个“为所欲为因而陷公司于危机之中”的千古罪人了。郭为排名在杨之后,待遇就稍逊一筹。当他倾诉年方24出任公关部经理受到老人们如何的冷遇,凌记却深刻地认识到“‘打成一片’这念头本身就证明两代人的隔阂乃是天生铸就,非人力所能左右”。小郭还有小杨小孙,你们就认命吧。

古人云,成王败寇,此言不虚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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